《蕾丝蛛网》作者:青琦_   文案   女高中生的三角恋故事,白学。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落 ┃ 配角:杜娜莎,林露行 ┃ 其它:白学,三角恋 第1章 一   一、   江落一直在想林露行的事。   今天中午下课回家的路上,她想得最多,比之前的每一天都多。尽管这天早上她还以为自己就快要摆脱那些无聊的妄想了,她即将摆脱林露行在她心上留下的梦一样深浅不一的阴影。但中午下课后她忽然收到了林露行的消息,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欣喜若狂的同时,江落因此又陷入了深切的困惑。更深的、更加阴暗的妄想,顿时从白色的手机屏幕中,从那个人的一字一句里生长出来,仿佛黑色的藤蔓,将她牢牢控制了。   江落和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每过半分钟,就忍不住要把手机拿出来看一下林露行有没有发来后续的消息,即使她手机的提示音已经调到最大,而她的精神之紧张绝不至于让她错过任何一条消息提示。她因此冷落了同学,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毕竟还是她主动邀请这位同学去自己家的。   江落家住在大学里面,大学生们这时刚下课,手里拿着高深的课本,三三两两的,像一群大人,说笑着从江落身旁经过。江落和同学夹杂在大学生中间往前走,时不时有衣摆和发梢、有成熟女性化妆品的香气拂过面前,明亮的阳光照在纵横着枯死的爬山虎的教学楼侧面,金属的牌匾闪闪发亮,校广播里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和妄想一般叫人愉快。   跟江落一起的同学叫杜娜莎,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与林露行截然相反,和江落好像也不是一路人。杜娜莎前些天说准备参加下个月学校艺术节的朗诵比赛,但是没有想好要朗诵什么诗,江落便热情地告诉她自己家有很多书,比书店还多,很愿意借给她,杜娜莎可以先去她家看看,而且她家也近,在她们的高中上属的大学里。杜娜莎听完,感激地点了头,于是去江落家日子便定在了今天。   今天中午,最后一节课刚刚打完下课铃,江落走到杜娜莎的座位面前,等她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块儿回家。杜娜莎低头整理上午订正过的卷子,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摆好,夹在文档夹里,用金属合页固定住。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江落放在荷包内的手机突兀地一响,杜娜莎立刻停下动作,抬起了头,盯着江落。   杜娜莎常常在江落身上投入过分的关注,因为这个,江落对她怀有敬畏之心。这种过度的好奇和异常的敏锐使人惧怕,杜娜莎的眼神好像明察秋毫的判官,从冥府长阶之上俯瞰犯人,又阴森,又严肃。江落还以为是自己打搅了她,惹得她不高兴了,只好尴尬地笑了一笑,以示并无异样。她拿出手机,摁亮屏幕,林露行通过□□给她发来的消息赫然在目。   “怎么感觉这些天你有点躲着我……是我的错觉吗?”   林露行不常找江落聊天。两人虽然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却很少通过手机联络。在网上聊天,林露行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讪讪收尾了。江落完全没有想到林露行会有主动过问的一天。这半个月里,江落也曾在走廊上,在厕所门口碰见过林露行,林露行身边永远有人陪伴,男女都有,而她对江落的态度始终如常,如果江落不跟她打招呼,林露行决不主动理她。江落甚至侥幸又失落地想过,林露行根本不在意她的疏远,林露行不会发觉两人的关系出现了什么异样,毕竟她一直是一副对任何事都不大上心的样子,她在感情方面好像尤其漠然。   无数个事实证明了她的想法,却在今天通过一条消息全数否定。林露行大概早就察觉了,江落愣愣地握着手机,大口吞咽着唾液,心跳猛烈而凌乱,林露行的那一行字被她看了又看,已变得模糊陌生,她未曾料到林露行会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影响。   ——“是你的错觉。”然而,当她反应过来以后,却立刻这样冷淡地、不近人情地回复道。   奇异的是,江落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忘记了面前的杜娜莎,她的激动可以说是失态的,她的手几乎要发抖,但她却竭力地在打出的那些字当中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未免也太过冷漠了,说不定会惹得林露行不愿意理她,江落诚惶诚恐地看着对话框,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她犹豫了一会,指尖重新按上发出彩光的屏幕,她发了第二条:“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果然,过了片刻,对方淡淡地回了一条:“那就好,没什么。”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这是典型的林露行式的对答,意想不到的开始,意想不到的结束。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强烈的兴趣,点到即止,敷衍了事。   江落等了又等,直到杜娜莎收拾好了东西,站起身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所作所为的不妥。杜娜莎并不催促,这让江落很是愧疚。她把手机放回去,默不作声地和杜娜莎一起走出教室,心里不自在极了,杜娜莎默然的眼光中总好像有什么别的意味。杜娜莎明显地看出,这个中午有某些事情正在发生。   和杜娜莎她们熟悉之前,两个月以来,江落只和林露行做朋友。林露行是江落最好的朋友。她陶醉在这种排他的友情里,忘记了曾经要好过的任何人。林露行不一定是整个学校最漂亮的,但一定是她们高三年级最出众的,在江落看来,她有一种忧郁的气质,无论做什么,她总是轻飘飘的,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常人。   能成为林露行亲密的朋友,对江落来说,是一件意外而且幸运的事。不过她们之间还是出了问题,这其实是江落单方面在闹别扭。自从光棍节那天开始,她就有意冷落林露行,已经有半个月了。这期间江落的日子很不好过。   江落是在和林露行谈论恋爱问题时忽然顿悟的,光棍节这天,林露行随口说到自己根本用不着过节。这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林露行正在被许多人仰慕着。江落不知为何却对此难以接受,当她从一旁观察着林露行低垂的眼睛,林露行那长长的褐色睫羽就恰好刺在她的心上,在柔软而敏感的血肉内轻微地扇动,一阵微妙的痛苦和难耐的麻痒,顿时遍布了江落的每一根神经,似乎江落的性命就寄托在这双眼睛的开合之中,寄托在那轻轻的、悄悄的,睫羽扬起又落下的节奏里。江落胸脯的起伏也不禁变得轻轻的、悄悄的,附和着林露行眨眼的频率,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落下,她一阵气短。   在她自己仍无发觉的时候,强烈的渴望和独占欲就已经扭曲了友谊,让它朝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她的喜怒哀乐被林露行顺理成章地夺走了,林露行主宰了她的感情。林露行用完全不在意的口吻告诉江落,每当她经过楼梯间,总有眼睛在暗中窥视她,用渴慕的目光抚摸她的裙摆,江落胆战心惊地听着,仔细观察林露行的表情。林露行对于他们的单恋不无怜悯,却终究只作为一项没有多大意思的谈资,在阴郁的午后随着漫长的空闲时光一同消磨掉了。   暗暗地注视林露行时,心脏宛若被攥在别人手里的致命感觉,让江落毛骨悚然,她从没有过这样近乎窒息的时刻,不知道竟是如此危险,命悬一线。半个月间,她拼命逃避这一切,宛如灾难到来之前动物的本能,尽管有时候忍不住课间跑到林露行班上去找她,尽量保持正常的说话语气和她交流,但江落吃午饭和晚饭都不跟林露行在一起了,周末更是一次都没有约过林露行。   在这之前,江落和林露行总是形影不离的,上课下课,中午吃饭,下午回家,她们一直在一起。林露行是住读生,晚自习后江落总要把林露行先送回宿舍,送到室友手里,自己再回家,周末还要送她去车站。这在过去并没什么,毕竟宿舍就那么点路,车站也不远,可以和林露行多相处一会总是好的。但江落近来也觉得很不对劲了,为什么不能是林露行先送她回家,自己再回宿舍呢?她一想到这里,就益发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她对友情的付出远远多于林露行的,她的心里失去了平衡。   疏远林露行之后,江落渐渐开始和同班同学一起玩耍,和她们约着去吃饭,去书店,她在她们之间寻找着可以替代林露行的、安全的人。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活泼、受欢迎、有着一群朋友的,女孩子们很快就喜欢她,再度接纳了她。这其中又以杜娜莎为最,杜娜莎是和她第一个熟起来,并且也表现得最喜欢江落的那一个。正因如此,在杜娜莎的目光下和林露行联系,让江落生出几分愧疚。   可是,杜娜莎高压的注视又让江落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点兴奋的快乐。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谁都知道她过去和林露行关系要好,以后也会要好的,如果林露行开口要求,她就会立刻抛弃身边的所有朋友,回到林露行身边去,她很清楚她的这种冲动无法遏制。杜娜莎一定也知道,江落对于林露行来说有着特殊意义。让全班——全年级都知道好了,这个漂亮的、吸引人的林露行最在乎我,江落忘我地想道:她需要我,她在找我。   她和杜娜莎走上大学里的一条静谧的林荫道,头顶被发黄的梧桐树冠所遮翳。太阳从树叶的缝隙之间丝丝缕缕地垂下来,如佛前的经幡似的垂在她们周身。江落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常常想象自己是平安时代的贵族,站在黄金的道场中央。   在朝右边拐,进入教职工宿舍区之前,江落终于再次收到了消息提示。她这才第一次肯定地确认林露行在乎她,江落一直以为林露行不会在意任何人,也许正因如此,她多少有些低估了事态的发展,完全没有想到林露行会采取口头询问以外的行动,而林露行一旦行动起来,又是很惊人的。   “我去你们班找你了,没找到。她们说你今天中午和杜娜莎一起回家了。”   在阳光底下,显示屏的光芒相当黯淡,清晰地映出江落的倒影,那行字也又暗又小,似乎故意不愿让人看清。江落猛地停住脚步,险些摔倒在地,身后的杜娜莎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不好意思!”两人同时说。江落神经质地笑了。   “是我太不心不在焉了,对不起。”她说,声音由于紧张,居然变得有些尖细,她想自己这样的声音一定是很讨厌的。   “怎么了?”杜娜莎轻声问,眼睛看着她手里的手机。   “没什么。”江落急忙把手机揣进荷包。“咱们走吧。”   有一瞬间,也只在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丢下杜娜莎,拼命地跑,跑回去,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跑到教室里找林露行,然后两人重归于好。但这个想法从闪现的一刻起就注定是不能实施的,她不能为了林露行莫名其妙地丢下杜娜莎,尤其是在林露行展现了对她的重视以后。江落深吸一口气,反而逐渐镇定下来。她原谅了林露行,林露行给她留下的不快和焦虑消失无踪了。她又有了自欺欺人的动力。林露行有很多追求者,林露行可以和任何人谈恋爱,任何人都愿意和她谈恋爱,但江落拥有她的友情,江落愿意做她永远的朋友。   江落决定下午下课时去找她,和林露行在奶茶店里吃晚饭。   “杜娜莎下个月要参加诗朗诵比赛。”她只在输入框内打下这样一行字,告诉林露行:“但她没想好要朗诵什么,我家里书很多,我让她去我家看看,有她想要的可以借给她。”   林露行很快就回复了过来:“下个月学校的艺术节?我也有节目。”   “是吗?”江落有点诧异,此前林露行从没对她说过,也许是这两天才决定的,她不禁恐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林露行的事。“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跟我说。”她急忙写道。   “谢谢……”一会儿,林露行又发来了消息:“我还没想好。”   江落思索了一会,还是厚脸皮地回道:“那我帮你想想吧,今天下午下课我来帮你想。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只会乱想。”她特地加上这句话,希望能逗林露行一笑。   说话间,江落已经走进了家里的单元楼。江落家住在最早一批修建的员工宿舍,环境极好,除了鸟鸣几乎没有噪音,虽然很是老旧,但也不至于糟糕,她对一切都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非常喜欢老建筑的红色木头窗棂和楼梯间朝外的墙壁上几何形状的镂空。只是,她不知道杜娜莎对她家会有什么看法,不免有点不安。一路上,江落忙着和林露行互发消息,没怎么和杜娜莎聊天,这显然是失礼的,好在杜娜莎没有任何责备的表现。江落不是没有想过要和杜娜莎搭几句话,免得冷落了她,可一接触到杜娜莎的目光就放弃了。从始至终,杜娜莎看着江落的眼神专注而郑重,让她不得不辜负,赶紧扭过脸去。   江落领着杜娜莎走进矮小的门洞,穿过狭窄的、两边是细细的黑色铁栏杆的楼梯,弯折地向上攀登。这座职工宿舍完全是半个世纪以前的风格,一楼两户,楼梯上没有光,显得阴凉,走廊上的路灯被蛛网包裹,墙壁呈现出灰色,贴满了广告,随着人的步伐好像能掉下灰来。江落喜欢老旧,所以对于这种筒子楼的风格充满眷恋,杜娜莎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丝毫不表现出惊奇,却也不感到亲切。江落观察着她的表情,胡乱地想,像杜娜莎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住在什么地方?她知道杜娜莎住在江边,离这里很远。杜娜莎好像只适合住在租界的旧洋楼里,每个星期天把椅子搬到二楼阳台上晒太阳、读报纸、喝茶,而且还养猫,手腕上随时系着褶边蕾丝手袖。因为杜娜莎总是不声不响,喜欢穿洋装来上学,即使被老师警告也全不在意。   江落家在四楼,很快就到了,家里中午没人。换过鞋以后,她带着杜娜莎轻悄悄地走进书房。书房是江落最喜欢的地方,她经常在这里度过一整个下午。房间阳光充足,天花板上垂下一盏金色大吊灯,左手边放着半面墙大的古董柜,朝外的一面全是玻璃,里头摆着垫绣花亚麻布的银制餐具、水晶天鹅雕像、青色玉石长刀、仿象牙骨的蕾丝绢面扇,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漂亮玩意。旁边是一张铺鹅黄色镂空花桌布的书桌,一个小的酒柜,酒柜里全是各式各样的酒瓶,贴着设计精美的外文标签,装着各种颜色的酒。房间最靠里的那面墙开了两扇几乎落地的大窗子,垂着白纱窗帘,有一扇门直通阳台。另外两面墙,则摆了四个又高又大的书橱,玻璃橱窗,里面满满当当全摆着书,立在那里显得有些阴森,也很有几分古典的韵味,仿佛是大图书馆内的某个密室。   “你要的书,你找吧。”江落说,在房间中央的米灰色沙发上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偷偷摸出手机看了看,这回没有林露行的消息。她抬起头:“那旁边有椅子,你要是够不着,可以拿椅子,也可以让我帮你。”   杜娜莎身高只有一米五四,这是江落亲眼看见她的体检表上写的,她要是想拿书橱上层的书,非得用椅子不可,这一点在上楼梯的时候江落就想到了。杜娜莎点了点头,却不愿意马上就拿椅子来,她站在四个大书橱前面,来回打量着,脸上是沉思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面前居然摆着这么多的书籍——确实,普通人家是绝不会有这种数目的藏书的,除非在图书馆或者书店,否则很难见到这种景象。   “你这儿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杜娜莎看也不看自己够不着的地方,而是打开书橱,小心地在下层翻找了一阵,而后忽然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着江落。   “什么?”江落盯着手机的聊天界面问。   她方才忍不住重温了一遍和林露行的对话,林露行最后那句“我还没想好”,短短的、窄窄的,落在对话框里,江落甚至能想象出林露行说这句话时隐秘的语气和微皱的眉。究竟什么节目适合林露行呢?江落努力思索,脑海中却浮现出林露行穿着表演的礼服,站在仰慕她的那些人面前的样子。黑色的礼服适合林露行,她想,至于节目?那根本无所谓,没有人会在意的。   江落放下手机,杜娜莎面无表情地看她,整个小小的身子倚在向一旁打开的玻璃书橱门上,用木条横隔的玻璃中间,映出她娇小的身影。杜娜莎今天穿着装饰红铜扣子的浅咖啡色条纹长风衣、玫瑰色毛衣、洁白的高腰鱼骨长裙,及肩的头发分成两股,在耳朵下方用两根带有缎带蝴蝶结的头绳束起。她的打扮是富有文艺气质的,和满是书的房间很相称,落在一片书的倒影内,显得阴暗、凝重而庄严。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杜娜莎抿了抿嘴,指着书架上某处摆得整整齐齐的、稍微落有灰尘的一系列小说,用娇细却很肃穆的声音说:“你这里……他的书很全。”   “是有,有好多!”江落疑惑了一会,终于想了起来:“是我亲爹买的,很老的版本了,有的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你要看可以拿去呀。”   “你爸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杜娜莎又回过头去,另外抽出一本橙红色的诗集,语气好像有点惊喜:“连他不那么出名的小说都有。”   “唔,我不知道。”江落撇了撇嘴:“我没见过我亲爹。不过既然这样,那他肯定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比喜欢我还喜欢。”她自以为俏皮地开了个玩笑。   啪的一声,传来了书页合上的声音。“……对不起。”杜娜莎猛然压低了声音,头也垂下去了。“我不知道你家里的状况。我不该问的。”   “这有什么呀,我开玩笑的!”江落的贫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同情,她愣了一愣,连忙笑了起来,用更加满不在乎的调子说:“我和我的生父根本不熟!我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我才无所谓呢——既然亲爹根本不喜欢我,当然是没有亲爹好,要是有个恨自己的亲爹日日夜夜在身边,那才真的可怜,我知道很多人就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看,还撅起了嘴。   “这样……那么你也没看过么?”杜娜莎抚摸着烫金字的书脊,转过头来,有点急促地问:“你有没有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大概……大概看过……”林露行没有想到竟引起了她如此的兴趣,像突然被老师盘问的学生,有点不知所措。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说:“但不是《罪与罚》,我没看过《罪与罚》,我好像看的是不很出名的一本,是一本……写三角恋的……就是女主角最后结婚又反悔的那个……”   杜娜莎露出了然的表情,两瓣小小的嘴唇拢了起来,是那本,我也看过,还很喜欢——她几乎脱口而出。但这时江落的手机又响了,林露行回复她了。   江落抓起手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很引人深思的小说的内容,连同俄国作家,连同提问的杜娜莎一起,从她的思想里消失了。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滑开锁屏,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语音。林露行在此之前从没给她发过语音,江落立刻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她本能地觉得不该在杜娜莎面前听这条消息,却还是忍不住点开了。   她做得很愚蠢,手机的音量挺大,默认的扩音模式,再遮掩也来不及,林露行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和她那叹息一样寂寞的语气,于是清晰地在这只有两人的书房内回响起来。   “杜娜莎我认得。”林露行云淡风轻地说:“她以前参加过学校的朗诵比赛,拿过名次,我记得,她还给校刊投过文章。我刚才想到,你们文化生学习应该还挺紧张的,现在高三,而且要期末考了,准备这个很费时间。不过对她来说也不难,她很擅长这个,也很喜欢诗,我们语文老师在我们班上表扬过她,她以后也许可以去当诗人。”她说到这里,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林露行是美术生,而且是无心一本院校的美术生,所以并不太忙,即使在高三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参加活动。江落和杜娜莎就不一样了,她们只能靠卷面考试获得分数,尽管她俩也对一本大学并无向往,不过,还是被林露行当成了把柄。   说一名不大热心学习的高三女学生以后能当诗人,可以算得上一种讽刺,至少是揶揄,在这个文艺已经堕落的时代,除非家财万贯,否则,诗人不知怎么总有些贬义的感觉。江落根本没有想到林露行会说这样的话,以她对林露行的了解,这甚至是带有敌意的。林露行莫名的敌意叫她感到匪夷所思。无论是她的语气,她的谈论,包括她说起杜娜莎这件事本身,都显得那么不平常。林露行不该留意杜娜莎。   江落抬起视线,杜娜莎已经完全转过脸来,在一刹那间,江落觉得即使她生气了也毫不奇怪。果然,杜娜莎怔怔地盯着江落的手机,面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你在和林露行聊天?”她低声问。“你和林露行关系很好。”   “是的。”江落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回复,同时,朝杜娜莎一笑,刻意用欢快的语气回答:“原来你也认识她,我还完全不知道呢,你们俩瞒着我!”   “因为……因为不是很熟,而且一共只见过几次面。”杜娜莎急忙辩解,好像有点慌乱。她连书也不再看,从书橱边走开,走到江落跟前站住。“除了在宿舍楼碰到以外,上个星期我和她在学校后街还碰到一次,你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当时还很奇怪来着。”   她说着,在林露行身边坐下,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两人挨得很近。杜娜莎大概只有七十多斤,又矮又瘦,动静也小,她坐下时,皮质的沙发只轻轻地陷下去一点。江落却被这个小小的动作惊得几乎浑身都绷直了。以往,杜娜莎虽然表现得很喜欢她,但从不亲近她,江落以为杜娜莎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的。杜娜莎突如其来的亲近非常诡异,和林露行的诡异不相上下,她的亲近是猫的亲近,使人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仿佛随时就会消失。江落一度非常害怕会在不经意间压住杜娜莎的裙摆,让对方在起身的时候出丑,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那个个子很高的大学生,是不是她的新男朋友?”杜娜莎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侧着脑袋,以平常谈论八卦的语气问道。她的脸上满是好奇:“我看见他两次了,有一次是在女生宿舍门口。上个星期去书店买书的时候,他们俩也在一起。别人跟我说那是她男朋友,但我之前没听说过。”   “我不知道……!”这更使江落吃了一惊,飞快地回答。   在此之前,她多多少少听过有关林露行为人放荡轻佻,交往过不少校外男性的传言。江落从不替林露行辩解,因为连江落自己也认为这不无可能。林露行很漂亮,那种分不出是冷淡还是羞怯的待人态度也很吸引人,江落在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恨林露行的,也许有嫉妒她如此受欢迎的成分,何况林露行对于自己受异性欢迎这件事从不否认,好像还引以为荣,江落就更恨她了。   “上个星期……谁和你说的?”江落下意识地凑近了杜娜莎,两只手按在身前的沙发面上。她喃喃说道:“我真不知道她男朋友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奇怪。”江落停下来,欲盖弥彰地耸了耸肩:“林露行确实就是那样的人——我和她玩得好,所以也清楚,我才不要偏袒她。她自己还跟我说呢……说她根本不缺追求的人,哎呀,她自信得很。”江落忽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概是那次说了之后她就谈恋爱了吧!也没告诉我。”   她觉得自己越说越乱,于是有点儿恼怒地住了嘴。确实,杜娜莎提供的男朋友的情报弄得她方寸大乱,而她的方寸大乱又使她自己生了气。好在杜娜莎是体贴的,她怜悯而温柔地观看了她的表演,一直到江落说完,她才用手里卷成一束的诗集敲了敲江落的手背,一阵陌生的冰凉使江落立刻缩回手来,满脸绝望地瞧着杜娜莎。她还不知道这时她脸上的表情非常茫然无助,任谁看了这幅表情,都会觉得她很可怜的。   “对了,不说这个了。要读的诗我刚才挑好了。”杜娜莎看着她,慢慢地说:“就是这一本。萨福。可以借给我吧?”   她方才离开书橱之前,从里面拿走了那本橙色封皮的诗集,这诗集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下面一格,江落从来不曾留意。是一本看上去很是老旧的《萨福抒情诗集》,杜娜莎好像很喜欢,这本诗集自从被她发现,她就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江落根本没想到自家还会有这样一本书。这书至少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纸张泛黄,很是脆弱,表面布满灰尘,散发着旧书的霉味儿。杜娜莎却像对待珍宝一样爱不释手,江落不由得担心书上的灰渍会弄脏她白色的丝质长裙。当她看清这本诗集的标题,又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击中。江落虽没有深入的了解,却听说过竖琴旁歌唱的第十位缪斯和她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们的故事。在这个关头,杜娜莎突然拿出这本书,江落简直觉得不祥起来。   橙色的书皮在她眼里仿若毒蛇的花纹,仿若警告的标志,昭示着某些隐秘的罪恶,那鲜艳的颜色和动人的诗句,又刻意地引诱她、启发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不被允许的妄想。   “啊!是这个人!我知道的。”江落看了看杜娜莎,又看了看书的封皮,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听说……听说她是女同性恋。”   “不。”杜娜莎却打断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她也和男人结婚的。”   转瞬间,杜娜莎的温柔又荡然无存了,她恢复成了之前那个杜娜莎。江落定定地、对峙般地看着她,那两瓣精巧的、涂着润唇膏的浅红色嘴唇残忍地开合,尤其说到结婚二字时,杜娜莎的声音冰冷,几乎使人感到恐怖。她的双眼似睁非睁,在眼睑之下流露出的目光中,有一种坚决的否定的意味。   结婚,这已经是江落今天中午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她不快。江落原本想说,女同性恋和结婚又有什么冲突呢?但看见杜娜莎那副样子,还是忍住了。结婚,她只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女高中生来说遥远又陌生,也很可怕,江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好在杜娜莎很快就不再谈论结婚的话题,她找到了要读的诗,心情立刻变得好了起来,回去的一路上都在翻看着,没工夫留意江落,这倒让江落如释重负。可林露行也没有再发来消息,江落的心里乱得要命。   上课前半小时,她们俩返回教室,还没有走进去,就觉得气氛好像不大对劲。很多人从教室里跑了出来,站在外面议论纷纷,偶尔从教室外朝中间看两眼,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含有几分讽刺。   江落本能地感到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或许会很有趣。她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走了过去,同学们则嬉笑着,用眼神朝她示意,她在这一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闹剧的主角。   透过朝走廊的窗户,她看见有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正坐在江落的位置上。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那人则独自待在那里,仰着头,漆黑的短发齐齐垂到颌下,露出雪白的颈子,模样很高傲,也很孤独。江落朝她看了一眼,就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梦境,这确实不像是真事,她浑身都充满了不真实的喜悦,她飞快地跑进了教室。   那是林露行。林露行来了她们班,坐在她的位置上。怪不得会在同学间引发这样的波澜。   “我一直在等你。”不等江落开口,林露行就低低地说:“我以为你会早点来。”   “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事么?”江落在她面前站住了,勉强对她一笑。   “没事。只是我以为你会回得很早,所以没去吃饭,在这里等。”林露行回答。那双眼睛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她的身后。“你好。杜娜莎。”她对跟过来的杜娜莎友善地、甚至是胆怯地喃喃道:“我现在要回班里去了,下午还要画画。你在艺术节的朗诵,我一定会听的。”   杜娜莎低下了头,没打招呼,也没说话。不知怎么,江落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痛苦。林露行站了起来,从江落身边走过,她本会这样直接走出去,如果不是她猛地看见了杜娜莎手里的书。   “这是萨福。”林露行略略吃惊地说,回头朝江落一瞥。“你家有这样的书。”   “是这样,原来你也知道萨福。”江落小心翼翼地对她赔笑:“你看过她的诗么?”   “不。”林露行望着她,片刻,启唇说道。   阳光落在她的整个面部,照耀着那张苍白的、似乎非常虚弱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陷入醉酒,又仿佛处于疯狂之中,微张的双唇泛着柔软的光泽,颜色浅淡,江落不知怎么想起了半个小时以前在沙发上看见的杜娜莎的嘴唇。   “我不知道。”林露行说,后退了一步。 第2章 二   二、   江落和林露行的认识是在今年九月。她们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比她和杜娜莎的重逢还要晚两天。那是开学的第三天,江落在下午放学时第一次见到了林露行,这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夕阳的光芒正在天际发红,整个学校的上空被橙色和金色的云絮笼罩,宛如天神降临人间时,人们窥视到他明亮灿烂的羽翼的一角。鲜艳的霞光在教学楼的顶端燃烧着,晚风把教学楼前花坛里的灌木吹得沙沙作响。这时,距离最后一节课下课已经十五分钟,江落匆匆地跑出教室,独自一人走进美术生们的画室,去找和她约着一起吃晚饭的两个朋友。画室在一幢颇有年头的四层小楼里,离教学楼有一点距离。小楼独自耸立在学校的前花园旁,被高大阴森的樟树所覆盖。   这栋楼是专门给美术生们用的,所以得不到什么重视,年久失修,内部空间非常狭隘逼仄,楼梯窄而陡,两个人侧着身子才能同时通过。楼梯间的窗户很小,天花很矮,阴暗极了,墙壁的下半部分和地面都铺满小块的白色瓷砖,上半部分则全是美术生们的涂鸦,在暮色中看去很是压抑诡谲。江落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去吃饭了,小楼里安静异常,凌乱地堆在一楼的许多半身石膏塑像,白色的眼珠子空洞地朝她看着。   江落心中砰砰直跳,一口气跑上四楼,熟练地钻进朋友们的班级所在的画室,希望能赶紧和朋友们会面。然而,画室空空荡荡,寂然无声,她的朋友没有如约在这里等她。在纷乱的画架和洗笔桶中间,只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女,个子很高,短发及颈,穿浅茶色长袖格子连衣裙,系红褐色围裙,背对着她而坐,在面前的画板上画着什么。   江落在门口站住,喘着气,还以为自己进错了画室,犹豫地瞧了瞧头上写着班级的门牌。正在这时,那少女察觉到她的存在,回过了头。   被她的目光攫取的瞬间,江落就确定她不是这个班上的人,因为这少女长得十分貌美,貌美到只要见过一面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步。她并不纤细,发育得很好,在电灯的白光和鲜红的霞光中,那从低领连衣裙内露出的圆润的肩膀,以及高扬的修长的脖颈,无不洋溢着一种足以使人疯狂的、娇嫩而苍白的艳色,仿佛江落常在美术楼里看见的饱满美丽的女性石膏像。她的脸型认真来说不是很完美,但那双在细长的眉毛之下低垂的、黑漆漆、湿漉漉的大眼睛,却满含着忧郁,因而显得极其深邃,除了深切的寂寞以外,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如果说是新来的绘画老师,未免太过年轻,那么,难不成是请来的模特?江落正皱着眉头,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对方望了她一眼,便问道:“江落?”   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少女的稚嫩,显得幽弱又空灵,像一阵风似的,从江落耳畔吹过去了。   “是我……你怎么知道!”江落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错误,或者产生了幻觉。她在被对方的美丽震撼的一刹那,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你不是这个班上的。”对方继续说:“你是来找人的。”   江落点了点头,为了掩盖自己的疑惧,勉强笑了一下。少女转过脑袋,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笔,江落看出她正在画一幅速写,但暂时瞧不出她的水平。   “我是猜的。”少女回答。虽然猜中了,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也不得意,反而平淡得近乎失落,好像因为轻松猜中,觉得有点无聊似的。“老师下课之前叫了几个人去搬教材,有两个人不愿意去。我听见她们说要和你一起去吃饭,就把你的名字记住了。”   “她们去搬教材了?”江落急忙转移话题,埋怨地说:“她们干嘛不给我发个短信呢……”   “你等等。他们大概不久就会回来的。在这里等一下吧。”那少女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却不知为何变得很温柔,几乎是在纡尊降贵地挽留她了。   江落想了想,还是选择屈服于那股莫名其妙的魔力,她坐下来,随便坐在一个离少女较远的凳子上。刚一坐下,她就忍受不了空气中的静谧,试图和对方搭话。   “你也是这个班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来了三天了。”少女回答。“我这个学期才开始重新上学。休学了一年。”   “一年?”江落惊诧地问:“为什么呢?”她说完才发现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失礼。   “腿出了问题。做了个小手术。”好在少女并不介意,坦率地回答了她:“康复以后,已经赶不上学校绘画班的进度了,就在外面先报了班,自己学了半年。”   江落忍不住往她的画板上看了看,少女的画板上夹着厚厚的一沓纸、旁边是打开用于临摹的美术书,身侧的凳子上还放着一叠已经画好的速写,看起来只不过是平常水平。“我欠了很多作业。”少女这样解释:“老师让我把暑假作业画完补交上去,我还有十来张速写没画。”   “……真辛苦。”江落礼节性地感叹:“你吃过饭了吗?难道不吃饭只画画?”   “我来上了三天学,已经听这个班里的人说起过两次你。”少女答非所问地道:“你人缘很好,他们很喜欢你。”   江落被她说得有点窘迫,只得谦虚道:“大概吧,我经常来你们班上找朋友玩,你们班的人……性格都很好。”   “我们班……”少女如梦呓般重复:“我和她们不熟。”她骤然停下了笔。“以前认识的人都毕业了,我……没有朋友。”   她以前的同学在今年六月就参加了高考,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在这学校里,落落寡合,离群索居。江落当即觉得她很可怜,转念又想到她如此留心自己这么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大约也是出于孤独的缘故。她刚准备想点什么话安慰这少女几句,对方却转过脑袋,认真地端详她,片刻,说道:“坐着别动。我想给你画一幅速写。”   江落愣住了。她日后回忆这一刻的时候,知道这时自己内心完全满溢着完全出乎意料的、疯狂的喜悦,如有可能,她甚至愿意立即跪在满是颜料的地面上,在对方脚下,让对方仔仔细细描绘她并不出众的颜容,与此同时,贪婪地将少女挥笔作画的姿态映入眼中。然而,她一张嘴,从口里说出的却是拒绝的话:“不要吧。”她说,故意露出一个很为难的、客套的微笑:“我看过别人的速写,都把人画得很丑……不要画我。”   “你不相信我。”少女奇怪地道:“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你画丑呢?”   江落刷地站起身来,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她最后瞧了少女一眼,突而表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捏,她攥紧自己的两手,摇了摇头,随即,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事。她放声笑了起来,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不能自己的欢笑,然后她从椅子旁边跑开,跑出了这间被夕阳笼罩的画室。江落可以确定,在自己跑开的时候,她全身心都充盈着纯粹的快乐,她被难以名状的愉悦冲昏了头脑,因此她的笑声中也许还有点神经质的成分。一直到她跑出教室,飞快地跃下楼梯,她还在笑个不停,声音好像风铃的脆响。以往江落总是害怕从过陡的楼梯上摔落,摔得头破血流,但这时她什么也没有考虑,她像个勇士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狭隘昏暗的楼梯间里回荡着她的笑声,苍白的石膏塑像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一刻钟以后,江落和朋友们在校门外见了面,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那少女叫林露行,和她同班的人对她一无所知,无法向江落提供更多的信息。这天晚上,江落回了家,躺在床上,后悔得睡不着觉,她一再地责备自己,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像个疯子一样急匆匆的逃走,尽管她也说不出那个时刻对她和林露行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她懊恼自己的羞怯,为什么不主动接近林露行,不和她建立交情呢?林露行需要友谊,而江落向来又是愿意和别人成为朋友的。   也许问题就是出在这上面,早在江落看见林露行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她才从那里拔腿逃走,她不敢接受这份过于贵重的馈赠,唯恐要付出什么可怕的代价,她怕自己在那个画室里和林露行多独处五分钟,就会愿意拥抱她、安抚她,继而向她献上自己的心脏和血。   江落的懊恼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六的下午补课,她又去林露行班上找人,才得知在美术生们中间开始偷偷流传起一些谣言,江落的朋友们在吃饭时幸灾乐祸地讨论了起来。传言说那个留级的林露行,在原来的年级就是惯于拆散情侣,抢夺别人男朋友的,因为她有张漂亮的脸,而且从不坚决地回绝男性,对他们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故而吸引了不少痴心之人的钟情。江落听到这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妙地感到一股自虐的愉快,原来这个林露行并不完美,有着道德上的缺陷,她暗自窃喜,以为捉住了林露行的纰漏。为了参与朋友们热烈的讨论,她故意表现得深恶痛绝,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二时听过的那些学校里的八卦,寻觅与林露行相关的丑闻,但不同年级之间的消息往往是不相通的,上一届高三的事她知道得不多,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好含糊地附和道:“是吗,我好像听说过那样的事。”   江落意识到,这句话出口以后,她就成了煽动流言的一员,落井下石者。而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她无意间触碰到正在滋长的黑暗,在心里对自己吃惊起来。   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她就碰见了林露行,美术生晚上不画画,在教室里自习,所以林露行自然而然地和江落在教学楼门口相遇了。门口没有灯,十分昏暗,人潮涌动,喧嚣嘈杂。她从纷乱的谈笑声中听出了林露行的声音,林露行从身后叫住了她。最初的几秒钟,江落慌得要命,竟幻想林露行知道了白天的事,来向她兴师问罪。林露行和她一起走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那是一幅铅笔速写,显而易见,画的是那天的江落,是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   “丑吗?”林露行问,语气居然有点固执。   “你还是画了。”江落伸手接过,装模作样地瞧了瞧。“还挺像的,没想到你不对着人也可以画得出来。送给我吗?”   “是的,这就是美术生的记性。”林露行回答:“你不要的话……我就自己留着。”   江落的心砰砰直跳。初秋的夜里和夏天一样热,一样吵闹,虫鸣尖锐而不间断地从操场上传来,被胸膛里的鼓动声淹没。她感到两鬓和额头上都出了汗,黏腻的一片,手上也满是汗水,她心想这样的自己一定是相当狼狈,相当可笑的,穿着褐色皮鞋的两脚在原地不耐烦地动了动,那种逃走的欲望又在催促着她,好在她竭力地克制了。   “我要。”江落说,害怕迟一刻林露行就会把画夺走,急匆匆地放下书包,把画纸放进书包里。   这一过程中,林露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等江落重新背上书包,才说:“作为谢礼,能不能请我吃点东西?”   这个请求实在太不客气,江落以为林露行会用更高级一点的手法暗示,实际上,她觉得林露行根本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幅速写花得了她多少时间呢?不超过二十分钟,何况这是林露行在她拒绝之后主动给她画的,既然是主动,就不该索要谢礼,否则会显得很贪婪。江落甚至开始怀疑林露行给她画画就是为了让她请吃东西,心情也没那么高兴了。可她还是不情愿地点了头,毕竟任何一个稍有羞耻心的人都难以拒绝付账的请求。   “好……可以。你要吃什么?”她又打开书包,拿出小小的皮制钱包,攥在手中问道。   其实江落这段时间缺钱得很,无奈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她跟林露行一起走出校门,穿过不甚明亮的街道,跟随着放学时拥挤的人群一起来到学校后街,在老旧的路灯和霓虹灯下被挤得满身是汗。当林露行带她走进一家并不廉价的甜品店,江落的整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从没吃过这一家的甜品,也无法理解爱吃昂贵甜品的人,同样的价钱,江落宁愿多吃几根雪糕。   推开甜品店的门,随着门口一长串风铃的摇晃响动,空调的冷气立刻吹来,吹散了夜晚焦虑的灼热。江落四处环顾,装潢精致的店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学生,而且都是情侣,不是手牵手,就是头靠头。她自觉多余,惶惶然地享受着空调的清凉,顺从服务员的安排,在铺着猫咪印花桌布的粉桌子旁坐下。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江落把厚铜版纸的菜单拿过来随手翻着,菜单极其精美,是线装手绘的,江落一边翻,一边胡乱想道,大约林露行将来也能画这样的菜单。   穿着可爱围裙的店员一直在旁边等候,在她眼神的催促下,江落点了一份牛奶红豆西米露。林露行则轻车熟路,一进门就要一份杨枝甘露,一份椰奶冻。点完之后,江落起身去前台结账,前台那戴着猫耳的女店员用甜美的声音告诉她:“已经付过钱了。”   “不是说我请你的么?”   林露行坐在桌子对面,看见她诧异地走回来,向江落微微一笑,江落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笑。   “我开玩笑的,你当真了吗?”林露行双手交叉,撑在颌下,笑道:“我没想让你出钱,你朋友说你的零花钱不多。”   江落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   “没有……只是家里管得比较严。为什么打听我的事?”   “没打听。”林露行低着头,玩弄桌上印有草莓蛋糕花纹的纸巾:“还是你的那几个朋友,她们在画室聊天,说星期天出去玩的事,就说到你钱不多。”她突然把纸巾摔在桌上,抬起头来,悄悄地说:“我也想出去玩。”   为了她的这句话,江落赶在十点之前回了家,躲在房间里给朋友们一个个打电话,借口自己明天还有校外的补课,不顾一切地推掉了第二天的聚会。星期天上午,她和林露行约在甜品店见面,随后两人第一次出门逛街了。江落大胆地向林露行提出邀请的时候,还担忧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妥,如此轻举妄动,难免受到林露行的轻视。林露行惊喜异常,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爽快地答应了。可林露行一定要把见面的位置定在这间学校附近的甜品店,江落因此又担惊受怕起来,唯恐被朋友们撞见,或者被熟人遇上,把消息传到朋友们耳中。最开始的时候,她简直像偷情一般不安。林露行则完全没有察觉似的,和她在附近的大街小巷乱逛,星期天上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到了下午,她们竟然跑到了江对岸去,林露行说自己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想体验一下坐轮渡渡过长江的感觉。   林露行比江落大一岁半,高她一届,知识好像也比她丰富得多,和她相处,江落老是害怕会遭到嘲笑。事实证明,她的这种幻想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经过一天的观察,江落已经看出,林露行这个人没有任何攻击性,不仅如此,即使别人羞辱她,她恐怕也完全不会还击,这不是由于软弱,而是由于冷淡和怀疑。往往在她决心着手做什么事之前,她就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从而失去了兴趣。即使林露行表现得非常喜欢江落,努力亲近她,江落还是感到了冷淡,在林露行周身似乎永远围绕着一股寂寥的气息。一开始,江落以为这是她孤独了太久,难以立刻信任他人的缘故,拼命想将她身上的那种寂寥驱散,并且,出于一种盲目的信心——不好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信心——她坚信自己能够改变林露行,她对林露行倾注了过分的热情。   各自回家之前,她俩交换了手机号码。这是陷入狂热的开始。从这天起,江落渐渐疏远了所有人,只做林露行一个人的朋友,她取出全部的自我疗救林露行。随着江落慢慢和她熟络起来,她的朋友们似乎更热衷于说林露行的坏话了,班级之间,关于林露行的谣言愈演愈烈,而且离谱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有人断言,高二的林露行过着夜夜笙歌的生活,毕业的高三年级曾有两个男学生为了争夺林露行聚众斗殴,好多人进了医院,林露行是为这个才休学的。   江落坐在朋友们对面,听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总觉得那其中带有刻意的恶毒,窘迫极了。她虽不再附和,但也不敢为林露行出言驳斥,她承认自己对林露行缺乏了解。她悻悻地想:“这些事虽然很离奇,未见得全是捕风捉影,说到底,都是林露行自己作的,她自己传的这样的声名。”   即使江落成为了林露行的好朋友,但在别人和林露行之间,她总是选择相信别人,她有时候也意识到,这样对林露行未免太狠心、太绝情了一点,可她忍不住要这样。这是因为林露行从不为自己辩解,她本人显然知道学校里流传的那些故事,对此完全置之不理,觉得并没有必要辩解什么,她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至于江落,她对她只说过一句:“如果你要信那也没办法。”林露行随后甜蜜地一笑,补了一句:“不过,就算我是那样的人,你也不会相信的,你反而会……怎么说呢?你会自欺欺人。”   江落对此颇为愤愤然,又无话可说。   自欺欺人这个词用得妙极了,尽管江落曾参与过对林露行的诋毁,后来又对别人的谣传无动于衷,可从始至终,她一直相信——或者说,她拼命使自己相信,为此全身心地祈祷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林露行和她一样纯洁无辜,不识□□。   她们关系发展的速度超乎一切人预料。到了国庆节前夕,林露行和江落已经非常亲密而要好了。国庆节放假前一天,学校突然宣布下午不上课,把整个高三年级的学生都集中到大礼堂里,让他们观看某部校园青春励志电影,说是给紧张的学生们一点精神上的支持,电影看完了就可以回家。这当然是天降的意外之喜,江落特别高兴,这代表着放学后她又可以和林露行一起去逛街了。五个班的学生在礼堂里集合,没有了平常班级与班级的界限,大家都混杂着,想坐在哪个座位就坐在哪个座位。江落去买了奶茶,到得晚一点,一进礼堂就开始寻找林露行,后者朝她挥了挥手,她急忙小跑过去,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和她说了看完电影就去逛街的打算。意外的是,林露行并不高兴,显得有点疲惫,没有和江落说一句话,也并不看她。   为了播放电影,大礼堂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全部放下来了,穹顶上的星星一样的小顶灯也渐次熄灭。四周十分幽暗,放眼望去是广阔的、朦胧的空间,是一排排整齐的人头,使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段抒情的音乐过后,电影开始播放,在年级主任的督促下,大家竭力保持安静,然而,昏暗的空间内仍不时会响起一两句低语,昭示着学生们的存在。这群少年只要存在,就不可能不说话,不出声,他们毕竟是极有活力的。   礼堂很大,容纳五个班的学生绰绰有余,江落和林露行坐的这一排一半是空的,江落正一面看着屏幕,一面用吸管戳开奶茶的塑封,林露行忽然躺了下来,把腿放在临近的椅子上,头则搁上了江落的大腿,枕着她咖啡色的厚雪纺裙子,她冰凉的头发自然地滑到江落的双腿中间,摩擦着干燥的皮肤,带来轻微的麻痒。这不是林露行第一次枕在江落腿上睡觉,但现在是在大礼堂里,还有老师在,江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觉得这未免也太大胆了一点,而且她今天穿的裙子并不长,□□的膝盖能清晰地感到林露行温热的吐息,她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我困得很。”林露行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请求:“能不能给我枕一下,我想睡觉。”   “睡吧。”江落努力不表现出异样,看着屏幕说道。为了安抚林露行,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光滑的头发。林露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修剪整齐的头发呈扇形摊开,仿佛在幽幽泛光。她的脖颈完全地展现在江落面前,从窗帘缝隙射入的天光落在脖子上,照出雪白的、小小的一块,皮肤之下,脊骨的形状凸出,清晰可见。   大概是电影的声音太吵,林露行躺下后始终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她转了个身,睁开眼睛,朝放在长条桌上的奶茶举起了胳膊:“给我喝点。”   “刚才买的时候,你不是说不要的吗?”江落笑着埋怨道,却很高兴她能主动向自己索要东西。她把奶茶里的吸管抽出来,撕开面上那一层薄薄的塑封,递给林露行。   “现在又想喝了。”林露行回答,坐起身子,从江落手里轻松地夺过吸管,把吸管原样插回奶茶里面,喝了起来。“我不习惯。”她咽下一口奶茶之后,看着江落的眼睛,解释道:“我喝东西非得吸管不可。”   被林露行品尝过之后的吸管上端,残留着一圈小小的水渍,江落本来想找餐巾纸擦一擦,由于荷包里没纸,只好作罢。她把奶茶放在一边,决心不再喝它,可是没过一会,江落就要命地口渴起来,烧灼感敲打着她的嘴唇,催促着她,她挣扎再三,小心翼翼地拿过装奶茶的纸杯,生怕从吸管上品尝出什么不一样的、属于林露行的味道,好在什么都没有,林露行未曾给她留下自己的味道。   两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林露行一直没有睡着,期间她几次躺下又坐起,有点焦躁不安,仿佛在担忧、又仿佛是期待着某件事的发生。江落对此一无所知,还天真地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愉快的下午,她想去吃后街新开的那家火锅店。无聊的青春励志电影在她的盼望中进入了尾声,这部电影以男主角跑到操场上,对正独自坐在那里看星星的女主角大喊她的名字,说出“我喜欢你”作为终结。这一镜头在少年们中间引起了哄笑,毕竟他们从不被允许谈论恋爱,接触恋爱有关的一切事,并且深以此为羞耻,所以在公共场合看见,马上惊奇地大喊大叫起来。   江落不想笑,不想起哄,她饿了,对任何浪漫都无动于衷,何况男女主角的恋爱和电影本身一样无聊。片尾字幕开始滚动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个站起来,伸手去拉林露行,正准备说一声:“走吧!”猝然,从不太近的地方,大概是礼堂的中间,传来了一个激动得发颤的男声,模拟着电影中的腔调喊叫道:“林露行,我喜欢你!”   这声音如一支利箭刺入江落心里,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刹那间,在五个班的学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本准备散场的众人全部停下了,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寻找着肇事者。电影已经播完,头顶的灯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朝下投射一束束金色的光芒,窗帘被人拉开,在徐徐转为明亮的大礼堂内,林露行和肇事者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最终无处可逃。林露行也站了起来,浑身都绷直了,江落觉得她的姿态非常戒备,她脸色惨白,盯着几十步外那个敢于大胆告白的男孩子看,他是个很普通的人,除了这个年纪的男孩都会有的鲁莽和自负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的脸江落见过,和林露行是同班。   “林露行,我喜欢你!”他毫不畏惧,似乎众人的注视给他增添了新的勇气。他继续喊道:“我知道这样会被处分,会被请家长,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没有别的办法证明我的诚心,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了喜欢你这件事受处分。”   他说完这番话,礼堂里的气氛顿时达到了顶点,先是有人大叫了一声“好!”,随即响起了排山倒海的鼓掌声,喝彩声,接下来是嘲笑声。有人浑水摸鱼,叫道:“林露行谁不喜欢,你做梦吧!”   “……好蠢。”江落皱着眉头,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林露行垂下脑袋,自言自语道。江落诧异地瞧了瞧她,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谢谢你……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向我表白。你这么勇敢,我很佩服,也相信你的真心。”礼堂内回荡起了林露行叹息般的、幽弱的声音。出奇的是,这比教导主任愤怒的吼声还要管用,林露行一开口,大家马上变得鸦雀无声,几百个学生的眼光一齐对准了她,她在此时成为了闹剧的女主角。   “那么,你能答应我么?”对方以为有了希望,恳切、急促地道:“能吗?”   “……我不知道。我拿什么答应你呢?”林露行倏忽扬起脸来。江落确定,在这一刻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扭曲了,她下坠的眼睛和嘴唇都在表现着真诚的痛苦,然而,在这痛苦中,似乎还有一分狡狯的满足。她抿了抿嘴唇,虚伪地、僵硬地假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该怎么答应你呢?我没有办法……”   她的话暧昧不明,本以为林露行会果断拒绝的人们,又哄堂大笑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说下流话,叫嚷着:“用你的身体去答应他啊!”“你今天就嫁给他吧,和他洞房吧!”之类不堪入耳的戏言。那个男孩子犹豫了一下,神色严肃地穿过人群朝林露行走来,大家都同情他,纷纷给他让路,几个同班的人还在他经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两句鼓励的话。奇异的是,林露行眼见他朝自己一步步接近,忽然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尖声叫道:“对不起!”,接着,她一把抓住江落的手腕,往外跑去。   江落被她骤然爆发的力量扯得差点摔倒,她从未料到林露行有这样的力气。她跌跌撞撞地跟着林露行跑下阶梯,一路上拼命推搡着其他人,有人居然想阻拦她们,不许她们逃走,江落发疯地将拦路者撞开,生怕他们会把自己和林露行冲散,林露行始终紧抓着她的手腕,抓得她发痛,她感到林露行的手正不住地颤抖。她们冲出了礼堂的门,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切都糟糕透了,雨下得不小,水滴四处乱溅,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地面,蒸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意。   林露行毫不犹豫地闯入雨中,倒不如说这雨是很合她心意的,她现在正想淋雨。她们在密集的雨幕里疾速前行,跑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没有人追上来,她们只是为了奔跑而奔跑,雨滴如惩戒的鞭子打在她们身上,她们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前方是银灰色的一片,江落的视野被林露行的肩膀遮蔽,看不清道路,只知道她们是在往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跑去。她们很快就湿透了,吸了水的衣服变得格外沉重,讨人厌地黏在皮肤上。热的雨滴从头发中滚下来,把眼帘彻底打湿,江落的眼睛被染得酸疼,她用力抹了抹脸,终于分辨出了周围的环境,她们跑到了宿舍楼底下。   林露行领她走进女生宿舍。高一和高二的学生都放假了,高三年级现在还在礼堂里,整个女生宿舍静悄悄的,只有一些被单和衣物,挂在贯穿走廊的晒衣绳上,被湿润的风吹得上下翻飞。即便如此,她们两人走上楼梯、穿过回廊的时候,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呼吸也放得很轻。她们做贼一般走进林露行的宿舍,开了门,林露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钥匙扔在桌上,麻利地脱下打湿的外衣,露出穿在里面的一件黑色玻璃纱吊带衫。   “你喜欢他?”待她转过身子,江落扑上来,难以置信地抓住她的肩膀:“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她这样问,是想到了那天从美术楼里仓皇逃走的自己。江落心虚了。   “怎么可能呢!”林露行愉快地说,冷笑了一声。   “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拒绝他?”江落追问道:“为什么逃走?”   “……因为我说谎了。”林露行叹息一声,如此回答,挂着雨珠的睫羽下透出空洞的眼神。这会儿,她显得特别自责,特别无助,她的嘴唇由于寒冷而发白。她摆脱了肩膀上江落的手,走到洗漱间,拧开水龙头冲洗着浑圆的胳膊。   “其实是我授意他这么干的,我也知道他喜欢我。”她望着水流,呆呆地说:“他昨天问我,怎么跟喜欢的女孩子表白比较好,我知道他喜欢我,一下子有了主意,就说,应该在众人都能见证的场合,最好在老师跟前,这样很疯狂,但也很刺激,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答应的……”   江落张着嘴,惊奇地望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林露行是故意的。林露行在捉弄他,刚才的惊讶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她完全不把那男孩子当回事,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鼓掌之内。   这一刻的林露行简直像个以肉体为傲的恶魔。江落知道有些骄傲的女性会玩弄追求者,肆意嘲笑他们,践踏他们的心意,但她没有看出林露行就是个中高手,林露行总像是完全不懂算计,需要别人帮助、需要照料的那种人。江落骤然同情起了那个被留在礼堂的男孩子,他今天徒劳地宣泄了热情,到了明天他就会被记过,全校通报,成为众人的笑柄。   “但你至少可以明确拒绝啊!”江落怒火中烧地说道:“你跑做什么?你这样让他出丑,又给他留了希望!”   “你为什么向着他呢?”林露行垂下眼睑,低沉地说:“没想到你会为了他责备我。”   她说着话,把湿透了的头发撩起来,弯下颈子。她将脑袋伸在水龙头底下,胡乱地冲着,水声响亮地溅在水槽的瓷砖上,溅出高高的、明亮的水花。水珠从林露行耳后流下,滴进黑纱的衣服里。江落对她这种突然表现出的品性不知如何是好,矛盾极了,咬着嘴唇在小小的寝室内走来走去。林露行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她认知中的道德,始作俑者对此却表现得漫不经心。   外面的风愈来愈紧,树叶和晾晒的衣服一同急促地震颤,天边远远的在打雷,雷声仿佛灾祸的预告,江落觉得烦闷窒息,她无法接受林露行的所作所为,却又不能强行把道德灌输给她,她是旁观者,不是当事人,而且,林露行不需要道德,她是美丽的。林露行冲了一阵头发,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发红。江落看着她,心想,单凭这幅湿漉漉的样子,那男孩就会饶恕她。   “我不想被他痛恨。”林露行走到床边,用挂着的干毛巾包住打湿的头发,几乎是天真地说:“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我拒绝了他,他就不喜欢我了,他还会恨我,因为我让他难过。也许我的虚荣心很重,江落,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虚荣。确实,高二下学期,有人为我打过架,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休学的,我不会为了因为我打架的人休学。”   “你不拒绝他,他以后会更加恨你的。”江落扭过脸,脱口而出。   “何以见得呢?”林露行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清楚这些事吗?江落。”   “……我不知道。”   与林露行相比,江落对恋爱一无所知,她没有了底气。林露行在她身边站住,动手解开了江落在脑后扎成马尾的长发,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后背,长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肩膀上,江落闻见一股浓重的潮湿气味,不禁感到十分厌恶。   “你要洗洗吗?”林露行问道:“趁现在没人用热水,热水很足。”   这场争论结束了。江落沉默地学着林露行的样子,走到洗漱间打开了水龙头。她弯下腰,把脑袋凑在水龙头底下,最初流出来的水是冰的,冰冷的水从咽喉汩汩流过,江落猛地哆嗦了一下,宛若从梦中醒来。   “你会原谅我的。”林露行在她身后说道,声音很小,江落难以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江落洗头发的时候,林露行坐在椅子上,把手机拿出来玩。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空如黄昏时分一般晦冥,室内虽然点着灯,仍不甚明亮。江落在水流里睁开眼睛,林露行坐在一片昏黑中,手机的白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似乎异常冷酷。林露行的形影在流水内扭曲了,变成了一个江落完全不认识的人,换言之,她过去认识的林露行并不是真正的林露行,从此刻起,江落才得以窥见她的全貌,真正领略了林露行的魔力。   林露行固然很漂亮,但这漂亮总还是属于常人的漂亮,林露行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却超越了她的容貌,到了不平常的地步,使人无瑕顾及她的外貌,只为她的一颦一笑紧张不已。她的漂亮只是诱饵,是别人注意她的前提,而她自然散发出的魅力,那些无法捉摸的行径和莫名其妙却又撩动心弦的言语,才是致命的所在。她的魅力就和灾祸一般无可抵挡,所向披靡。   过分的魅力往往使人产生灾祸的预感。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古老的词语划过江落的记忆,在水雾中清晰起来,明确起来。她想起了上古时代的祸国之女,那是褒姒。江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褒姒的故事是真实的,即便原典出于史官的捏造,可是,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说不定从古至今一直发生着。江落窥视林露行的脸,她毫不怀疑地相信这就是褒姒,是褒姒式的忧郁和褒姒式的妩媚。林露行永远坐在那儿,端正严整地坐着,两手合在一起,薄薄的衣料严丝合缝地盖在洁白的胸脯上。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望着所有人为她发狂,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做出这些荒唐行径。她不笑,偶尔她也会笑一笑,但不是为了什么人而笑,不是为了鼓励和嘉奖他们而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她在笑过之后马上又会挺直脊背,重新变得冷淡,于是大家发狂得更厉害了。   在林露行的心里生活着褒姒的灵魂,那是神降下的灾难,以人类脆弱的秉性毫无幸免的可能。在理解周幽王的同时,江落也理解了那个会被记过的男孩子。为了她,为了这种褒姒式的女性,是什么疯狂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在长城上点起虚假的烽火又算什么呢?将高贵的诸侯当作小丑嘲弄,远远不足以成为她的欢乐,倘若为了得到她的眷顾,为了含笑的一盼,能取悦这样一位女性,即使顷刻间将保卫国都的长城推倒,邀请戎族彻夜狂饮起舞,也完全不足为惜,只要能听到她在周朝的废墟上高声欢笑。 第3章 三   三、   艺术节到来的时候,江落和林露行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常了。   这一年到了末尾。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早上,天气晴朗,正在化雪,江落出门上学之前,发现客厅里的挂历快撕完了。她转过身去,久违地认真看了看这幅挂历。客厅里是空的,而且很冷,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把挂历上的纸张串在一起的银色圆环也是空的,空空如也。她忽然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空虚。这挂历是江落去年年末在一家可爱的文具店里看中的,她自己挂上去的,是一本色彩温柔的手绘挂历,江落还记得今年年初兴高采烈地把它拿回家里的样子,新的挂历上带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因此,每撕下一页,她总有些微妙的心疼。   她去了学校,准备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讲给林露行听,近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老是忍不住要讲给林露行听,她恨不得林露行能了解自己过往十八年的全部。林露行不讨厌这样,然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江落很快就看出她不关心自己的生活,却还是继续了下去,在林露行面前,她已有些无法克制自己。   经过上次那个小小的疏远事件之后,她们两人很快又一起出入学校的各个场所了,她们还是像之前那么亲密友好,可能比之前还要更为亲密友好。从那天开始,林露行突然对江落表现出了一种温柔的热情,她用亲密的行为挽留她,像小动物一样依赖她。江落一面感到欣喜,一面又暗暗恐惧。或许林露行察觉到了什么才故意这么做,她在引诱江落,捉弄江落,为她设下甜蜜的诱饵,她精心灌溉着江落心中黑暗的丛蔓,等待着那些尖锐的荆棘有朝一日破体而出。   待到江落一头栽入陷阱,林露行便会用无辜而慌乱的眼神看她,没有什么比这种眼神更能拷问一名对同性朋友心怀爱恋的可怜人。一旦江落向她吐露那种危险的情感,她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林露行不会嫌恶她,反之,还会比现在还要温柔,她将温柔地夺走江落的尊严,然后成为江落的主人,毫不客气地驱使她、毁灭她,就像她对待许许多多敢于表白的人那样。   江落深谙林露行支配他人的原理,上个月,她还在苦苦挣扎,以为自己可以从林露行的魔力中幸免于难,现在她连这样的想法也放弃了,她已经深陷其中,不断地向泥沼的底部沉去。她之所以老老实实地呆在林露行身边,把她当做唯一的、无人可比的朋友,只是因为逃避林露行比守着林露行更令她感到痛苦罢了。况且,林露行是绝不会放她走的,她对江落的兴趣远没有到消磨殆尽的地步。林露行也许对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寻找江落这件事,她却始终不遗余力,她既然跑到江落的班上去找她,自然也可以跑去她家里,她知道江落不会生气,反而会受宠若惊,她一向理直气壮地对江落的生活进行干涉。   江落走进校园,看见操场上艺术节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今天下午艺术节就要开始,学校把这作为一项传统活动,每年都会举办,各种比赛一直进行到晚上八点。舞台在操场的正中央,许多空的椅子放在旁边,那是评委的位置。清晨的操场雾蒙蒙的,青黄的草叶之间凝结着白霜,装饰舞台的彩色气球和丝带在浅灰的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蒙上一层软纱,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颜色。   这是秋冬常见的景象,早上的校园,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江落知道有些情侣会躲在起雾的角落,趁着晨读铃还没打响,偷偷地接吻。她偶尔幻想林露行站在缥缈冰冷的晨雾之中,站在枝叶繁茂的樟树下,闭着眼睛,献出她柔软的浅色嘴唇。这一定是在快上课时发生的事,手表的银色指针毫不留情地走动着,她的睫羽颤抖好似焦急的催促,下一刻她也许就会张开眼睛,也许不会,她单纯地沉溺于亲吻之中,除非那道令人胆战心惊的铃声响起,否则没有什么能把她和对方分开。   江落从没有幻想过那被淹没在晨雾内的另一方会是自己,因此,与她的幻想伴随的通常是酸涩的痛楚,在胸中逐渐生根蔓延,一点点地吮吸她的血液,但久而久之,她也能从中感到快乐,甚至为此陶醉不已,这是自虐的艺术。   江落的班级很热闹,充满了节日气氛,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用红色和绿色粉笔书写了‘圣诞快乐’的中文和英语,白炽灯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纸拉花,墙壁上贴着金银两色相杂的塑料丝花球,闪耀着廉价而刺眼的光芒。江落到达教室时,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早到的同学们似乎都挺高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过节的打算。江落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放下书包,还没来得及拿出课本,杜娜莎就来了。   杜娜莎走到她的课桌跟前,目光闪烁,双手捧着一个漂亮的红色小纸盒,朝外的一面嵌着透明的塑料,纸盒顶端用白色螺纹织带系成蝴蝶结,蝴蝶结两侧垂挂着两个金色的铃铛,透过塑料,可以看见盒子里面装着一只又大又红、颜色艳丽的苹果。   杜娜莎犹豫了一下,把盒子轻轻地放在江落桌上,说了一句:“圣诞快乐,江落。”   “谢谢……”江落颇感意外,一时间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不知从哪年开始,在学校里流行起攀比平安夜当天收到的苹果的数量来,把这个当成受欢迎与否的评判标准,送苹果随之变成了满含情意的行为。因此,收受杜娜莎的苹果,江落于心有愧。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和杜娜莎并没有变得比之前更熟悉。林露行把她从杜娜莎身边召走了,尽管当初热心地为杜娜莎提供了诗集,与林露行和好之后,江落甚至想都没想到要去关心一下杜娜莎的朗读究竟准备得如何,也没有问她选了什么诗。她倒是有两次翘课陪林露行去挑选艺术节的服装。另一方面,这也有杜娜莎为人过于乖张的缘故,江落总觉得她有一种使人望而生畏的气质,不敢轻易与她搭话,不得不与她交流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杜娜莎的目光又复杂又沉重,褐色的瞳眸深处,镶嵌着暗色的玻璃碎片似的感情,某些时刻,江落觉得她几乎是恨着自己的。她对别人完全不是这样,杜娜莎在班上有很多朋友,常常跟她们一起行动。她这个人让江落看不透。   “圣诞节准备去哪过呢?”杜娜莎送完苹果之后,并不急于离开。她稍稍倾斜上半身,越过课桌,向江落靠拢。一丝卷曲的头发从她耳后滑落,课桌的边缘陷入她罩在红裙子下的大腿。“明天刚好是星期天,大家都准备出去玩。”她说。   “但是明天有雪……”江落把苹果收进抽屉里,搪塞道:“天气太冷了……人又多,呆在家里不好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杜娜莎完全没有失望的意思,仅是点了点头,回答道。她转身要走,却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子,认真地说:“江落,我的节目是今天下午两点,你记得要来。”   “当然会的!”江落急忙答应,她故意做出几分委屈的样子,责备杜娜莎不该认为她会忘了。   直到杜娜莎走回位置上坐下,江落才注意到,杜娜莎今天打扮得非常漂亮,她已经把上台的装扮率先穿戴了起来。杜娜莎穿着白荷叶边的黑色的小礼服,白领巾,红色的毛呢裙子,胸口戴红色玫瑰别针,花蕊部分由珍珠攒成。她的头发和往常一样梳成低双辫,不过,今天用卷发棒夹成了罗马卷样式,非常漂亮,杜娜莎的卷发弧度自然而有光泽,简直像外国人。   不知道林露行会不会也做了准备,江落打开课本,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满心期待着下午艺术节的狂欢,还有明天久违的放假,恨不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叫乱跳,让老师快点下课。林露行今天的节目排得晚些,江落要去帮忙,林露行负责出演一个话剧里的角色,那身舞台上的戏服她是绝不会穿来上课的,但没准她会先化个妆,弄个发型,没准还会在课间跑到画室外面偷偷补上被舔掉的口红。   在浮想联翩中,江落心不在焉地熬过了一整个上午,下课铃一打,她就急匆匆地冲出教室,来到画室门口。她来得太快了,美术生们还没下课,美术楼前静悄悄的。然而,在这里等待的并非她一个人,有人来得比她还早。阴森的樟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楼上,那是她所熟悉的杜娜莎。   她今天仿佛和杜娜莎特别有缘,江落几乎要以为她是为自己而来的,吃惊之余,还是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你在这里……等人?”   “是的,今晚的话剧我要去打杂,我也是话剧社的。”杜娜莎平静地看她一眼:“你来找林露行?”   “嗯……嗯。”江落笑了笑,看着地面,对这样的场面感到十分尴尬。她还不知道这两人原来是一个社团。   “你特别喜欢林露行吧。”杜娜莎忽然说。   江落被她吓得猛一抬头,这才想到杜娜莎可能没有那种意思,是她心虚,想得太多。即便如此,杜娜莎的提问也算是冒昧了,江落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责备。“那当然是喜欢才能做朋友的呀。”她吸进一口冬天的冷风,摆出掩饰的微笑:“我也喜欢杜娜莎。”   这自然是女孩子们之间漂亮的场面话,她们的喜欢太廉价了,杜娜莎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也希望……”杜娜莎扬起眼睑看她,用甜蜜的、冰凉的声音说:“我也希望你能喜欢我……”她把喜欢两字咬得很重。   杜娜莎刚说完,美术生们终于放了学,从楼上下来了。他们吵吵闹闹的,议论着老师今日的评分和作业,一齐挤到樟树下面一个贴白瓷砖的水槽里,争先恐后地拧开水龙头。美术生们手中拎着要洗的水桶和颜料盒,手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颜色。今天上的是水彩课,有人的围裙还没摘。他们挤作一团清洗画具时,散碎的阳光便在白色的水槽中、盛满水的水桶里、在颜料盒上闪耀,一片明晃晃。林露行最后下来,慢悠悠的,没化妆,没打扮,可还是好看。她手里也拎着水桶,她应该第一眼就看见了江落,却没有上去跟她打招呼,而是先把水桶里的脏水倒了,再走到洗手池跟前,有人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   “等会去哪吃饭?”江落走上前去,问道。   “不知道呢。”林露行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不过还是会吃的吧?”   “是啊,不吃也不行。”林露行出着神,惆怅地回答,她的眼睛忽然朝一边怪异地一瞥。“随便吃点什么应付好了,我想吃……苹果。”   “苹果?”江落一头雾水,她首先想起的是那些给女同学送苹果的男孩子,大约林露行收到了不少,她是故意这么说,为了告诉江落她有多受欢迎吧。   “今天苹果可不好买,到处都卖完了。”江落竭力保持着正常语气,欢笑道:“不过你嘛,林露行嘛,你大概想要多少苹果就有多少吧?恐怕你一个人都吃不完,我可以帮你吃点,别客气。”   林露行不说话,卷起袖子,把满是颜料的双手放在冰冷的水流底下冲洗着,使劲摩擦染上灰色和橙色的皮肤。美术生们似乎没有一个害怕这冬天的冷水,江落特别敬佩他们这点,又有些替林露行难过,她那双娇嫩纤细的手在揉搓中泛起了绯红,手背上浮现着几块青紫,如果冬天还不过去,如果这种日子还不结束,江落想,这双她常常牵着的手就会冻肿。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们送了我苹果,我没要,我不想要。”林露行洗干净了手,向前伸直胳膊,甩掉手上的水珠。水珠在中午的太阳底下、在她指尖闪闪发光。“我想吃你的苹果,江落。”她柔声说。   江落一愣,脸上不争气地略略发烫,她讪笑着朝一边转过脸,希望不要被看出来。趁此机会,林露行长舒一口气,用刚洗完的、冰块一样的双手包住她的手,手指探进她的袖子里,把她当做暖手的水袋,贪婪而毫无愧疚地掠夺着温度。   “我还以为你会送我呢。”林露行淡淡地说:“你没准备吗?”   平心而论,江落不是没有想过给林露行送苹果,昨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看见卖苹果的人,心里还浮现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她立刻就把自己否定了。江落几乎不敢做任何对林露行表示好意的事,她没法像杜娜莎一样大大方方的送出礼物,她的内心充塞着可怕的杂念,充塞着嫉妒、渴望、畏惧、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她已经疑神疑鬼到了生怕一个苹果也会暴露内心想法的地步。这种强烈的、复杂而扭曲的情感就快要战胜她的理性,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拼命压制它,不敢放松片刻,江落越是濒临崩溃,就越对林露行寸土不让。   面对林露行的询问,她曾灵光一闪,想起了杜娜莎送给她的、那只放在抽屉里的苹果,她大可以说句谎话,取得林露行的欢心,但这么做太混蛋了,她对不起杜娜莎的好意,光是这个想法就足以让江落羞愧得无地自容。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从一旁传来了杜娜莎微弱的声音。杜娜莎细声细气地说:“林露行,今天我两点要朗诵,我三点钟去你们那里帮忙准备可以吗?”   江落这才意识到杜娜莎一直没走,她要找的人也是林露行。林露行捧着江落的手,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一定要好好表现,杜娜莎。”林露行说:“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有朗诵,我到时候去给你加油。”   “谢谢……”杜娜莎局促地回答。她看起来还有问题要问,江落也觉得她和林露行之间肯定有不少东西要商量,毕竟话剧的准备工作是很繁杂的。   但是,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江落意料的、惊险的事故,可以说是咄咄怪事。往后江落每当回想起这一幕都心有余悸。林露行突然松开她的手,朝杜娜莎走了过去。江落看见她一步步靠近杜娜莎,最终笔直地站在她跟前,弯下腰,把脸凑近杜娜莎的脸,近到了快要贴在一起的地步。杜娜莎被这突如其来的逼视吓得呆住了,怔怔地望着林露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这么做的原因,林露行面无表情,仔细端详着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她比杜娜莎高十几厘米,身材也更加丰满结实,杜娜莎和她一比,显得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当林露行靠近杜娜莎,后者那种使人恐惧的阴沉气势忽地一扫而空,杜娜莎把交叠的双手在心口,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她瞪大眼睛,想要通过与林露行的对视挽回几分颜面,却毫无底气可言,仿佛那种故意打扮得很成熟、装模作样的初中生,强行要和大学生相比一样。   “你真可爱,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可爱。”片刻,林露行无比温柔地说,伸出两只手,揪住杜娜莎柔软的脸蛋,往两边使劲拉扯了两三下,这通常是长辈对可爱的小孩所做的举动。“你为什么不怎么笑呢?”林露行遗憾道:“你现在就很可爱,我一直觉得,你像个小妹妹。”   杜娜莎猛地捂住脸庞,从她脸上流露出的嫌恶以及错愕的神情来看,她显然觉得被侮辱了,她用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嘴唇。林露行视若罔顾,犹嫌不足,在她肩上拍了拍,说道:“没事的,不要紧张,你能发挥好。”   杜娜莎把这份好意视作乘胜追击,一把打开了林露行的手。林露行的手停在半空,杜娜莎紧紧地皱着眉头,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江落刚上前一步,想打个圆场,杜娜莎霍地把脚一跺,不加掩饰地、恨恨地看了林露行一眼,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和我一起上楼吧。”林露行回到江落身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还有东西在画室里,要收拾。”   “你这是怎么了?干嘛惹她?”江落不禁为杜娜莎感到不平:“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吗?她不是很喜欢别人跟她开玩笑,而且你跟她也没那么熟。”   “……是这样吗?”林露行沉思地听完,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和她很熟,了解她的性格。我和她不熟,所以不知道。我看她长得挺可爱的,今天又打扮得很可爱,所以没忍住。”   “江落。”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上通往画室的楼梯,林露行停下来,惶恐地叫住了她:“如果我……我真惹得杜娜莎不高兴了,麻烦你替我道个歉,我不好意思亲口说,你告诉她是替我去的。”   “……你自己去吧。”江落又觉得她害怕的腔调很可爱,不禁嗤了一声,语气柔和下来:“杜娜莎还是道具组打杂的,你得跟她……至少友好相处吧?弄得她不高兴,话剧还怎么演。”   林露行沉默了一阵,江落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等两人都走上楼梯之后,林露行双手拎住裙子,在江落面前轻快地转了个圈,轻飘飘地说:“我演的本来就是一个被人陷害的角色。”   林露行把化妆包放在画室中了,她要收拾的就是这个。化妆包挂在画板旁边,里面装着她从家里带来、在平常日子不被允许使用的化妆品。江落这才弄懂她的意思,林露行打算在画室里化妆。画室虽然逼仄,江落多来了几次,却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个凌乱但很有生气的地方。室内空调开得暖和,满地都是颜料渍,画架胡乱堆放着,墙上挂着美术名作的复印件和高分作业。用来作为水彩静物参照物的几个水果,放在最前面的椅子上,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白瓷盘上面,可以看出摆放太久,已经腐烂了。苹果的背面深深凹陷下去,发黄发黑,香蕉的一侧满是尸斑似的斑点,凹凸不平,呈现出令人作呕的褐色,瓷盘底部盛着一汪沤烂的汁水。许多小虫围绕着腐烂的水果飞舞,如果靠近,可以闻见一股使人不快的气息。为了掩饰这腐烂,在面向学生的一边,涂抹了许多红的、黄的、鲜艳的颜料,鲜艳得过于虚假,反而衬得腐烂之处越发肮脏可怕。   “我特地把化妆品带出来的,不想去寝室化妆,室友都在。”林露行对江落说道。   她推开画板,清出一块空地,然后取出一面黑色的镜子,让江落坐在对面,给她端着,她面对镜子慢慢地化起妆来。江落把脸藏在镜子后面,林露行专心致志地往脸上抹东西,从她的角度看来,宛若林露行是专注地看着自己,对着自己化妆。   林露行化妆花了四十多分钟,那一道道严密的程序看得江落眼花缭乱,她拿着镜子的手也酸了。等到林露行的妆容大功告成,有些吃完饭的同学已经回了画室,每个人都要把林露行看上两眼,夸赞她的漂亮。林露行今天兴致很高昂,她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却和同学们聊了好一阵子的天。她仿佛众人的首领,带着全套妆容坐在椅子上,穿着褐色尖头皮靴的两脚,脚尖并拢立起,在地面上轻微地旋转。她即使胡乱说些不对题的话,答非所问,上句不接下句,大家也都接受了。   时间到了一点半钟,林露行仿佛不记得下午两点要去听杜娜莎朗诵的的约定。期间,还有个女孩子带了一杯布丁奶茶到画室来,包装很新奇,没有见过,应该不是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买的。林露行感兴趣地凑过去,那女孩子问她要不要品尝,得到点头之后,惊喜地抽了吸管递给她。林露行接过杯子,把面上的一层塑料纸撕开一点,就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江落在旁边望着,倏忽心头一动,垂下脑袋,对着膝上的镜子发呆,她的倒影有点儿脸红。   好在她们终究没有错过杜娜莎的朗诵。江落拉着林露行来到操场时,杜娜莎刚好登上深红的舞台,站在话筒面前,两手按在裙子上,向观众深深鞠躬。杜娜莎也化了妆,戴着两只水钻蝴蝶发夹,林露行有一点没说错:她看起来很小,很可爱,大概正因如此,才总是用庄重的服装和阴沉的神色来制造气势。台上的杜娜莎是很有气势的,她的声音非常宏亮,充满激情,和往日大有不同,只要认真聆听,便可以感受到那种洋溢澎湃的情感。她诵读诗篇有几分引吭高歌的古风,深沉时犹如一遍遍冲刷巨岩的海水,低吟哀啸,转瞬化为漂浮的泡沫和水汽,于呜咽内落入虚无,回环往复,永不停歇;高昂时又像猛烈的狂风,在碧空中吹卷,从世界这一头吹到那一头,发出可怖的声响,奋力地掠夺着人世的一切,把它们撕碎,带往遥远的、无尽的天上。   杜娜莎对朗诵异常投入,一只手捧着诗册,另一只手朝前方略略伸出,仿佛摸索着、追索着那种用世间一切言语皆难以形容的感情……于原作者萨福而言,并非只对一个人的感情。   江落对于她的朗诵不是全然认可,萨福的诗多数是清新、优美、愉快的,适合用温柔的语气娓娓道来,而杜娜莎为了加强听觉效果,营造具有感染力的现场氛围,故意生造出许多抑扬顿挫,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未免让人感到牵强做作。江落听完她的朗诵,反而觉得适合她读的是《伊利昂纪》之类的史诗。   “读得真好。”林露行评价道:“但为什么要选萨福呢,总觉得有点奇怪。”   她们从观众席中间溜出来,到舞台后方搭起的塑料棚子里去找杜娜莎,林露行说要亲自向杜娜莎道歉,顺便和她谈谈道具组需要她帮忙的杂务。江落攥着她的手穿过人群,心跳得很快,她口齿不清地问:“究竟哪里奇怪?”   林露行没有回答,她向众人中张望,反问:“你觉得哪里奇怪?”   这个问题没有探讨出结果。她们很快找到了杜娜莎,林露行和她一见面,就道了歉,说自己有时候举止奇怪,不知轻重,请她原谅,她说得十分真诚,全然没有平常那种冷淡倦怠的样子。杜娜莎早就消了气,她的朗诵极其成功,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怨言地宽恕了对方,还和林露行约定三点钟在话剧社见面,林露行要先去拿服装,之后杜娜莎会过去看她们最后一场排练,帮他们搬运道具。江落本想和林露行一起去取她的演出服,林露行却拒绝了,她告诉江落,她要和话剧社的成员们一起行动,江落从来没见过他们,跟着不大方便,容易尴尬。江落本来想提出异议,她觉得自己是和任何陌生人都能相处得来的,林露行没等她说话,便用冰凉的指尖按住了她的嘴唇,说:“乖乖等着我就好了。”   一旁的杜娜莎急忙接话道:“和我一起在这里待到三点钟,然后一起过去吧。”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江落的去向。容不得江落拒绝,她只有坐在劣质塑料圆椅上,和杜娜莎在吵闹且没有空调的后台棚子里渡过半个小时,忍受背后的人来人往。她觉得这比和一群陌生人上街还要尴尬得多。何况她身旁坐着的是杜娜莎,杜娜莎的眼光频频从她身上扫过,江落即使想说点什么话缓解气氛,也不敢开口。如果这时拿出手机来玩,又很不礼貌,重复了上次的错误。   “我没想到,大家都知道萨福,你也是,林露行也是……”出人意料地,杜娜莎先向她搭话了。   “我也……我也觉得很奇特,很有缘分……”江落支吾着说:“我以为,林露行不会感兴趣的……”   杜娜莎沉静地注视了片刻她的侧脸,忽而说:“你在想林露行吗?”   她的目光是审视的,仿佛一个冷酷的、掌握了种种证据的丈夫,在妻子出轨第五年的某天早上,醒来之后,注视着她的脸,突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江落对此感到些许不适,她早已发觉,林露行和杜娜莎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纠结缭乱的敌意,通常围绕着某件小事爆发出来,像一星火花,很快又消失了。尤其是当江落知道这两人其实早就认识,还是一个社团的时候,她更加确信了。林露行和杜娜莎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社员之间的关系,江落怀疑她们在话剧社里有某些竞争,用竞争来形容她们的关系是非常合适的,她们像是一对心照不宣的对手,在这样那样的小事上纠缠不休,一举一动暗藏着竞争的危机。   至于她们在对江落的友情上的纷争,江落还以为只是更加激烈的那一种竞争的附属品。她看得出来,杜娜莎非常喜欢自己,而且这是一种非常固执、无从探寻的好感,与她和林露行之间的矛盾如出一辙,江落对此很是困惑,只有通过一味的逃避她的好感来保持内心的宁静。   “你干嘛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杜娜莎挥了一下手。   “话剧社有很多好看的男孩子,你在担心吗?”杜娜莎追问。   原本江落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甚至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可杜娜莎这么说了,就像是提醒了她。她想到林露行丢下自己,和男孩子们一起上街去取衣裳,给他们看自己的漂亮礼服,接受他们的赞美,心情的确说不上愉快,她品尝到自己的心,就像刚结的青色梅子一样酸涩。   “我上一次在你家里,就看出来了。”杜娜莎小声说:“你很怕……别人把林露行从你这里夺走。”   “你是不是有点……太以林露行为中心了?”见江落没有回答,她试探地问:“所以我看你,有时候总为了一点小事不高兴,我希望你能更高兴一点。”   这么说几乎等同于挑拨她和林露行的关系。江落苦涩地一笑,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赶快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她没有办法责怪杜娜莎,杜娜莎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而在杜娜莎说出口之前,她就洞察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江落并不擅长自欺欺人,她一直以来的全部渴望就是独占林露行,她看守林露行犹如丑恶的龙看守珠宝,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比她还要亲近林露行,比她更受到林露行的青睐。尽管她知道这样的人是一定有的,也许还不少。但倘若因此就叫她放弃对林露行的执念,她却连死也做不到,有时候,她情愿怀抱巨大的痛苦,在林露行身边死去,什么都不为,就这样徒劳地死,徒劳的死是最高尚的死。她的心里沸腾着执着的、强烈的情感,年少的热情不断战胜她的理智,她很快便被折磨得无法正常思考。   “杜娜莎。”江落恳求地瞧着对方,嘴唇动了动,问出了那个她唯一关心的问题。这一个月来,她为此陷入疯狂的猜忌和怀疑当中,宛若惊弓之鸟,杜娜莎说的任何话她都不在意,她想得到答案的只有这个问题。   “杜娜莎,你是不是知道她的很多事?她有很多事不愿让我发现,但其他人却可能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她这么问了,相当于完全坦诚了。她几个小时以前还拼命掩藏的内心,被她以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和盘托出,江落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一方面,向杜娜莎坦诚似乎毫无问题,刚好说明了在她心中,对林露行和对杜娜莎怀抱的不是一样的感情,另一方面,江落今天的情绪波动很大,比往日更加奇怪,她一整天都非常不安,大概从看见那个空的挂历开始,她的心理就失常了。她想起去年把挂历挂上去的时候,家里也是空无一人,江落的家永远是空的。能陪伴她的只有林露行,她只需要林露行的陪伴,那些泛泛之交无法安慰她的情绪。倘若林露行真的被别人夺走了——江落知道她一定会,她很绝情——那么江落就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遇见林露行以前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未曾尝过这样亲密的、彼此都是唯一的滋味。江落习惯了取悦他人,拼命扮演小丑的角色,她害怕被林露行丢下。她害怕一切空无的东西,她害怕孤零零一人面对那么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不知道会有什么。   “对不起。”杜娜莎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把窄窄的手掌放在她肩头:“我也不清楚。”   “杜娜莎。”江落顺势一把握住杜娜莎纤细的手腕,把她的两手都握在手里,发颤地说道:“林露行会不会理解我?她如果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讨厌我,然后再也不理我了?要是我主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结果失败了,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可能被传的到处都是。让大家都讨厌我。”杜娜莎突出的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江落绝望地问:“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她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理智,舌头打结,连话也说不清楚。杜娜莎对她展颜一笑,模样温柔。“不会的。”她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是不会讨厌你的。”   背叛这个词用得很怪,但江落没有多想。“不……”她绝望地把身体向后仰:“我只是说说,我做不出来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咬紧牙齿,自我催眠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她听见杜娜莎轻轻叹了一口气,杜娜莎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三点钟,她们到达了话剧社活动室,经过一通发泄,江落的心情已经平复,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对杜娜莎说那些话,她为方才的真情流露害臊,半个小时以前的她自己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不过,由于吐露了秘密,她和杜娜莎的关系也微妙地拉近了几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杜娜莎可怕,杜娜莎抚摸了她的头顶,让她觉得杜娜莎偶尔也是出乎意料地可亲的。   江落一进活动室,首先去找林露行,杜娜莎把西服脱下,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然后拿起台本,出神地看了起来。因为要穿上表演的衣服排练,活动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每个人都觉得燥热,过了一会,江落也脱下了大衣,随意地搭在椅背。戏服被一件件从大袋子里整理出来,活动室角落用窗帘和挂钩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换衣间,参加演出的人依次去里面换上衣服,所有人都嬉笑着,调侃地背诵台词,在大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模样。轮到林露行了,她拉了江落一把。   “过来帮我换衣服。”林露行说:“这个衣服是后面有拉链的,特别小,我一个人穿不上。”   江落稀里糊涂被她拉进换衣间,哗啦一声,面前暗了下来,狭隘的空间从左至右地笼罩了她们,林露行把帘子拉上了。所有人瞬间被隔绝在外,那些悲壮严肃的台词也模糊如同背景音。整个希腊都远去了,这个小小的地方此刻只属于她们俩。林露行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地解开扣子,脱掉衣服,大方磊落。江落先是盯着她看,后来掉开了眼睛。林露行身上很白,她的身体如石膏像一样匀称,又犹如玉石般流溢着近乎透明的光泽。她站起身,一件件衣服仿佛蝉蜕,从她光滑苍白的皮肤上滑过,一层层落在地上,颜色缤纷的伪饰当中,显出她高耸的胸脯和修长的腿。林露行穿着黑色胸衣,外罩一层黑色蕾丝,她轻巧地跨出衣服堆,拿过那件上台表演用的白色裙子套在身上。随后她重新坐下,撩了一把头发,示意江落给她拉礼服裙子的拉链。   这是能让男性发狂的身体,江落默默地看着她脊骨突出的后背,心想。她要引诱男性,没有不得手的,而且她一定会引诱,林露行无时不刻在引诱他人。当江落把拉链向上拉,在胸部卡住,她才知道究竟是哪里小了。林露行吸着气,挥动手臂让她使劲儿,这点燃了江落的嫉妒心,她弄不清自己到底嫉妒林露行这可怕的诱惑力,还是嫉妒有权被她诱惑的男性。她摁着林露行肩膀的手故意用力,野蛮把她的身体向前按,因为没有控制好力度,竟让指甲把胸衣外面罩的那层蕾丝抓破了一点,一个小孔留在黑色的蔷薇织纹中间,江落慌乱地把它抚平。   “这次艺术节之后。”林露行感到肩膀上她的抚摸,开口说:“再过三天就是美术生联考。”   联考的日子江落早就知道,有点奇怪她为何忽然提起,只是嗯了一声。   “然后就是校考,再就是放假。”林露行又说:“我报了分数比较高的学校,要去外地考试,所以我们以后几个月都很难相见……”   “嗯……”江落的声音变得迟疑了。她不是没有想过分别的日子,也知道那个时刻正逐渐接近,高三的时光不是永恒的,虽然和林露行待在一块,她时常有日子会这样永远进行下去的错觉。她终有一天会失去林露行,失去整个的青春年华。江落不敢想象未来,她连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更遑论未来,她憎恨没有林露行的未来。   “校考最迟的一场在三月份,剩下三个月,我说不定会休学。”林露行语气平静:“像去年那样,家里请老师来教我。我的文化课成绩不太好。”她扭过头,依恋地看了江落一眼:“可能到高三毕业,我和你都不会有这段时间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了。”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呢?”江落深深地把脑袋埋下去,机械地拉扯着那条拉链,迫切地希望能赶紧把它拉上去,她满手是汗,拉链从她手里滑脱了。   “江落。”林露行微微启唇,凝视着她:“……你其实很难过吧。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好像陷入醉酒,又仿佛处于疯狂之中,她的模样自有一种优柔的神圣,不像活在人世,令江落痴迷。一丝冬日下午的阳光从帘子侧边钻了进来,在林露行雪白的衣裙上印出一条光痕,江落沉思良久,用手隔断了那道光线。她祈求似的捉住林露行裙子的一角,她在这一刻有了绝不该有的想法,她的思维被狂热彻底蒙蔽了,她想起林露行种种可疑的举动,林露行对她和对别人到底是不同的,林露行或许也不愿意离开她,这是她对她的暗示。方才对杜娜莎咬牙切齿发下的誓言,半个小时后就被江落满不在乎地抛弃、违背了,在林露行面前,决心和誓言显得如此廉价,一切都如此廉价。江落疯狂地立起身来,给自己立了一个赌注。   她虔敬地望着林露行,颤声问:“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林露行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不现在说,非要等到今天晚上再说?”她的眼睛略略弯起,目光锐利:“如果我今天晚上恰好没空,如果别人有约在先呢?”   “……是吗?”握住她裙子的手放松了。江落一时无法接受这份判决:“你真的有约了吗?”   “说不定有。”林露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回答:“所以你就不说了?”   她的眼神是捕食者的目光,是神检视祭品的眼神,江落在这眼神里骤然清醒过来,回忆起了林露行的禀性。她浑身发冷,犹若被大雨浇透,她的腿脚轻微抽搐了两下,林露行早就知道她的想法,她什么都知道,江落忽然确定,林露行从头到尾都是在戏弄她。对她的戏弄和对旁人的戏弄没有区别,林露行对江落不存在任何特殊的感情,她不感兴趣江落要说什么,她只是想在圣诞节当天开个玩笑,恶作剧一下,以便欣赏江落痴傻的表情,她最喜欢这样虐待别人,林露行根本不清楚自己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痛苦,她对她的冷酷毫不自知。   “原来如此。”江落低下头,闷闷地回答:“那么……祝你玩得开心。我其实……”她差点窒息,怪异地狂笑了起来:“我其实没有什么话要说……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圣诞快乐!”   江落对这个玩笑十分满意,她的笑是真心的,这会儿,她觉得自己是滑稽的天才,滑稽的天才往往能在悲剧中演出喜剧。尽管破绽百出,她还是反将了林露行一军。   江落以为林露行会跟她一起大笑,惊动在场的所有人,然而林露行并不喜欢,她的神情变得凝重了,有几秒钟,甚至显得气鼓鼓的,那低垂的眼睑和紧闭的嘴唇,流露着十足的厌恶。   “你等着我……”林露行用极其幽弱的、愤恨的声音说。她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从帘子外面,很近的地方,传来了杜娜莎的声音。“江落,可以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杜娜莎大声说:“我的手机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我给我自己打个电话。”   这声音成为了江落的救命稻草。江落急忙应声道:“在我大衣里,我大衣在那个椅子上,没有密码。”杜娜莎窸窸窣窣地找了一会,大概找到了,嗯了一声,又靠近了帘子,小声说:“你们快点吧,还有人等着呢,没多少时间了。”   江落这才意识到她们确实耽搁了太久,被杜娜莎提醒使她更加尴尬,急急忙忙地返回去给林露行拉拉链。江落急于脱身的愿望得到了满足,这一次没花多少功夫,她就替林露行把裙子穿好了。林露行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看也没看回头江落一眼,就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江落终于得到了她的鄙夷。这一天直到晚上,林露行都没再看江落一眼。江落把满地的衣服捡起来,抱在怀里,目送林露行走到明亮的场地中央。排练开始了,演的是改编过的《美狄亚》,需要在舞台上再现伊阿宋的新娘被毒死的一幕,林露行饰演的就是那么一个角色。她昂然而立,洁白的衣裙在中央空调吹送的暖风里飘动摇摆,那傲然而娇媚的、目空一切的姿态,超越了她饰演的那位高贵的女郎。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这一刻,江落其实还没有完全死心,直到整个艺术节结束,她依旧心存侥幸,她把林露行给她留下的那半句话当做救命稻草,度过了这灾难性的一天。   林露行参演的话剧,无论是彩排还是正式演出都非常成功,她在舞台上更加光彩照人,这是江落亲眼目睹的,不过,一切仅此而已。演出结束了,林露行没有联络她。江落无法参透她的内心,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林露行的那句“你等着我”,可她还是选择等着。艺术节落幕之后,江落随着散场的人流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既不想回家,也不敢继续留在学校,怕被林露行看了笑话。她逃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茫然地蹲在路边上,她知道自己在等林露行,也明白这么等是等不来的,除此之外的挽回的主意,由于她沮丧至极,一个也没有想出。   她听见口袋内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还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铃声响起的一刹那,江落的心口回光返照一般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她掏出手机,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电提示就按下了接听。   “喂……是杜小姐吗?请问您最近有没有购买理财产品的需要……”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推销电话。江落摁下挂断键,一个自嘲的表情牵动了嘴角,真糟糕,糟糕透了,连我的姓氏都没弄对……她想。以为她姓杜,这很奇怪。她没有进行更深刻的思考,她什么都不能思考了,她蹲累了,感到头晕,坐在马路牙子上,盯着路灯在她身旁投下的长长的影子,胃里翻江倒海,过了四十多分钟,又过了半个小时,江落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了,她牙齿打颤,和被晚风吹拂的叶子一起发着抖,江落认为她已经被全世界遗弃了。   她又接到一通电话,这回是杜娜莎给她打来的。   杜娜莎,又是杜娜莎,她的名字宛如魔咒,仿佛江落的生命里注定要充满了杜娜莎,江落被弄得很是厌烦。为什么是杜娜莎呢?为什么不能是林露行?林露行为何不能像杜娜莎一样关心她?她发狂地想道,梦游似的盯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刺耳的铃声顽固地响着,江落选择了接听。   “江落,你是不是还没回家?”电话一接通,她便听见杜娜莎声音尖锐地说。   “不用担心……”江落慢慢地回答:“我没事。反正我家也没有人,没人会管我的……”   “你在哪?”杜娜莎不让她再说下去,大叫道,江落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奔跑的动静,杜娜莎的语气又强硬又固执,弄得她很恼火,她的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怒气,她不需要杜娜莎,不需要这个愿意赶到她身边的杜娜莎!江落想大发脾气,挂掉电话,此前她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发脾气,连想也没想过,她从小接受着以驯服为唯一要求的教育,已经被驯化成完全不会发脾气的孩子。   好在她的教养让她实在做不到真的冲杜娜莎发火,江落有气无力地劝告道:“不要冲动,你是住校生,不能夜不归宿,马上门禁时间就要到了,如果被发现,可是要通报批评的……”   “这时候还在为别人着想!”杜娜莎猝然喊道,语气比白天朗诵时还要强烈:“等等我,我要去找你。我不会被开除的。反正如果我被通报批评了,也没人管我。”   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江落迟疑再三,给她发了自己的定位。二十分钟后,杜娜莎赶来,发现了已是强弩之末的江落,坐在路边干呕。最后拯救她的是杜娜莎,江落虽然觉得很可耻,仍然接受了来自杜娜莎的救赎,她跟着杜娜莎走了,随便杜娜莎把她带去哪里。这一夜的故事到此为止,她没收到林露行的任何消息。   宿舍已经关门了,家也回不了,她们无处可去,只得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过夜。转钟时分,江落疲倦至极,趴在角落里的小桌上,杜娜莎为了安慰她,拿出白天读过的萨福来,轻轻地读给她听。杜娜莎的包里只有这一本书,这一系列的巧合使人感到恐怖,仿佛刻意而为的阴谋。杜娜莎只为江落一个人而读,故而毫不做作,深情款款。江落听着杜娜莎温柔平和的声音入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江落昏昏沉沉,即将入梦之际,杜娜莎读起了祝婚的篇章。   “迷人的新娘,她的眼温柔如蜜……”   江落在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是这两句,她心里浮现出林露行的形象。林露行的幻影在诗句的间隙徘徊游荡。江落还想听下去,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她抖了抖,身体轻微地抽搐两下,这是入梦的前兆。   “她会和男人结婚的!她会和男人结婚的!”她心里重复着这一个念头,沉沉睡去了。 第4章 四   四、   即使林露行不在学校里了,关于她的流言仍然没有止歇。   十二月末尾的联考过后,美术生纷纷离开学校,奔波于各个大学的考场之间,寻觅前途。江落与以前的几个好朋友失去了联系,陷入寂寞之中,和她一起在校园内活动的人变成了杜娜莎。她与杜娜莎呆在一块,总会感到一点疏离的寂寞,江落还没有完全了解杜娜莎。杜娜莎有时非常温柔,温柔得近乎于凶狠,有时脆弱得可怕,和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一样,不能离开看护片刻,特别是她说话的嗓音,又轻柔,又冰凉,在人的心上悦耳地回响着,从中透出一股颤巍巍的甜蜜,仿佛美丽的玻璃人偶,一不小心就会破裂成无数碎片。杜娜莎是个心思深沉、不苟言笑、十分要强的人,江落原本以为自己和这样的女孩是很难变得亲密的,但是杜娜莎总是对她摆出妥协的姿态,可以说是无原则的迁就,杜娜莎极其依恋江落。何况江落在平安夜那天接受过她的恩情,她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杜娜莎了。   除了杜娜莎以外,江落也和班上的同学往来密切,杜娜莎太沉闷了,江落需要结交一些活泼的朋友。难得空闲的星期天上午,她们在学校的后街集合,去逛上架了一批新漫画的书店,这是林露行离开学校后,少数几桩使江落感到快乐的事。她们原本埋头翻着各自想要的书,有一个向来言辞尖锐的女孩突然说:“上个星期我看见林露行了。”   林露行上个星期有几天空闲,确实回学校上了课,还叫江落出来一起吃了饭,只是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饭后两人围绕着操场散了半个小时步,林露行始终不说话,表情怪异,好像等着江落开口对她坦白些什么,江落莫名其妙,不敢开口,惴惴不安地注视林露行的侧脸,后来打了晚自习的铃,两人便分手了。江落清晰地记得林露行离去之前的表情,可以说是悲伤的,又有点儿生气,她甚至产生了错觉——那个毫无攻击性的林露行会对她发火,并为此畏惧不已。   林露行从学校里消失了快一个月了,现在女孩子们又谈论起她来,江落心中一惊。她努力保持低头看书的姿态,却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字符在她眼里模糊成黑漆漆的一片,她全神贯注地聆听她们的谈论。那女孩又说:“我看见她来书店了,她居然是一个人诶,她的那个男朋友呢?”   “不知道,她那个传说中的高个子男朋友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喜欢藏着掖着。”另一个女孩接话道:“不过我有两次看见她和男的走在一起,去画材店买画材,有一个个子还算是高吧,但感觉也没有那么高。还有一个是我们学校的,学弟,应该不是她男朋友。”   她的话一说完,立刻在女孩子们中间激起了一片唏嘘声:“每次都跟不同的男人出去呀!”先前那个女孩怪笑着,夸张地尖叫起来。“她明明都有男朋友,还做这样的事,她有那么饥渴吗?而且那些男的也真是蠢,一个个为她死心塌地,看不出来林露行对谁都那样吗?我看她绿茶的很。”   “对谁都那样”的话,刺痛了江落的内心,她非常想把脑袋埋进书里去,避免参与这场讨论。可是,那女孩旁若无人地形容林露行是绿茶,让江落多少有些生气。不知从何时开始,江落不能容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传播林露行的谣言,她不许别人给她加上种种污名,她害怕那些谣言是真的,同时,她对林露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保护欲。   “既然都没看到她男朋友,为什么就那么确定她有?”江落放下手里的书,反驳道,这一刻她忽然变得勇敢极了:“而且和不是男朋友的男人逛街也没什么呀。”她胆怯地加了一句:“如果没有男朋友的话。”   “切,你怎么懂这个!她当然要藏着掖着了!要是大家都知道她有男朋友,那很多人就不会对她心存幻想,争先恐后地巴结她啦。”那女孩扫视了一下江落,用尖细的嗓子嚷嚷道,她这个观点获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林露行一直都有男朋友,我们虽然没看到,不过有人看到了,你不是和杜娜莎很熟吗?你可以问杜娜莎,杜娜莎就看见过,她们都是话剧社的,那男的送过她,而且……”她的口气倏忽变得神秘起来,下作地挤了挤眼睛:“平安夜那天晚上,林露行没回寝室,她在外面过的。她们寝室的人可以作证,杜娜莎跟我说,第二天早上她来得早,看见她和那个男的在校门口!”   她刚说完,少女们中间爆发出一阵羞怯又大胆的嘲笑,诸如“太刺激了吧!”、“哇怎么这样!”、“真的是大学生男朋友吗?别是被什么有钱人包养了吧!”之类刺耳的感叹和难听话接连不断地响起。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们,不顾身在书店,无礼地吵闹着,议论人家的私德,她们直到三十岁也无法改变这种爱好。   江落忽地怔住了,瞠目结舌,恐惧地抓住袖子的一角。她浑身沉入深深的冰海里。某些平常的细节,现在成为迷雾的一角,浮现在她的脑海。杜娜莎那天早上是和江落一起回来、一起到班上去的,她想到。她们不可能在路上碰见林露行,江落绝不会漏掉林露行的身影。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见林露行的?难道她后来又出去了?江落想不起那么细的细节。她非常疑惑。   那辱骂了林露行的少女,看见江落这幅模样,还以为她是被反驳得无话可说,对林露行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不禁十分得意。她仰起下巴,两手抱臂,宽慰地瞧着江落,声音也变得柔和了:“我知道你以前和林露行玩得好,江落。”她用劝告的语气说:“但是林露行真的就是那种人,你记不记得去年那个因为她被处分的男的?那也是她想办法玩弄人家。说实话,你可能想不到,不觉得她有什么,我们可都看在眼里。你为人就是太好了,太老实了,江落,别人说一句,你就信一句,你不适合和林露行玩。”   “江落适合和我们玩!”其他女孩立刻哄笑道。她们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快乐,一想到这份快乐是建设在对林露行的诋毁上的,江落便不寒而栗。她们嬉笑着拥在她身边,叫嚷道:“对啊江落,和我们玩吧,我们不会耍你的,杜娜莎也很好。”   杜娜莎确实很好……大家都很好……江落挤出一个笑容,混乱地想,但她愈发不安了。杜娜莎的话和事实出现了明显的矛盾。而杜娜莎一向对她那么好,那么亲密,所以才会更加可疑。江落本能地认为这后面有些秘密,一直以来,杜娜莎给她的感觉比林露行还要神秘,杜娜莎隐瞒她更甚于林露行。   江落竭力想使自己安下心,把这理解为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然而,许许多多的疑点如挥之不去的鬼魅,在她的思维里不断沉浮。从书店回来以后,她始终无法解开这些谜题:林露行在平安夜究竟去了哪里?杜娜莎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谣言、恋情、时间不明的偶遇,杂乱无章的日常之中,似乎存在着人为操纵的痕迹。江落一直都没能想清楚这些问题,反而随着时间推移,事件进展,越来越深陷于迷雾之内。   江落没有空闲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一月模考马上就要到了,除此之外,学校每周都有考试,每月一次大考,她的抽屉里塞满了卷子。和她们的未来相比,人际关系上的谜团不值得江落过于留意。而且,见到林露行越来越难了,无法与她对质。二月份,林露行去了两趟外地。其他时间,她即使来了学校,也和江落一样,只是考试、考试、不断的考试而已。   过年的时候,江落曾经想把林露行约出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她已经稍微从狂热的恋情里冷静下来,对于过去的莽撞十分后悔,希望至少能消除两人的隔阂,重新赢得林露行的友情。这一点卑微的希望仍然没有得到实现,给林露行发的几条消息未曾得到回应,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听,林露行似乎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家里人。看来她确实在认真备考,这和林露行往常对于学习的轻浮态度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江落再次感到自己被遗弃了。林露行会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学校,她满怀失落地想,也许会林露行上一个一本的,然后她会把江落彻底抛在身后。   令江落安心的是,杜娜莎仍旧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在上英语课时偷偷地在底下阅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如果江落要求,她会在午休和晚自习期间读诗给她听。杜娜莎还是那么喜欢诗,她最温柔的时候就是在为江落读诗的时候。江落曾经问过杜娜莎有没有准备去的学校,杜娜莎沉思片刻,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很无所谓地回答了一句:“看情况决定吧。”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天气回暖,到了三月中旬,所有校考都已结束,美术生们陆陆续续地返回学校,他们不用再去练习画画,白色的画室变得空荡荡的,像是被废弃的老旧建筑。这时,校园里种植的金黄色迎春花开放了,在这个无比沉闷的季节,只有那些灿烂的枝条残存着生气,从花坛里瀑布一般垂落下来,向被困在牢笼内的学生们传递着远方的春天。白色的蝴蝶在花坛上方盘旋,在林立的灰色建筑之间挥动着翅膀,当学生们伴随着上课铃急匆匆地冲进教室,常可以看见它们慢悠悠地从空中飞舞而过。这些蝴蝶代表着高中的最后时光,这一届高三生毕业之际,它们会在校园内死去,如春日逝去时纷落的花瓣。   林露行也回到来了,来之前居然还给江落发了消息,邀请和江落一起去校外喝咖啡。闷得喘不过气的备考生活,江落已经过得腻味了,久违地收到林露行的问候,竟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和林露行有快两个月没见面了,这两个月里她做过无数卷子,也听过无数流言。她以为这是个解开谜团的好机会,于是重振了春节时的希望。林露行来的那天是上课的日子,江落毫不犹豫地逃了数学课,绕开校园里巡逻的保安,去林露行的宿舍找她,她觉得自己仿佛中世纪私会贵妇人的骑士,攀上了高高的城堡。   和她上一次来一样,宿舍空荡荡的,大家都去上课了。林露行的寝室开着门,窗户也开着,微微的春风吹进来,帘子被太阳照得透亮,很多东西都被清走了,寝室显得非常宽敞。林露行坐在床上,一个空的、打开的行李箱丢在她脚下。她轻声哼着歌,一件一件叠着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衣服,把它们放进行李箱去。江落在门口向她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林露行要搬走了,她不会再到学校来了。她激动的心情在这瞬间消失无踪,满怀的喜悦变作了失望,江落轻轻颤抖起来,她难以跨进这间寝室一步。   林露行抬起头,向她看了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过来坐下。两个月没见,林露行丰满了一点,不过还是好看的,而且比之前更白了。她换了轻便的春装,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奶白色长针织外套,腿上穿着白色的厚长袜。这些衣服都是新的,江落没有看过。江落艰难地挪到林露行旁边坐下,把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望着林露行收拾东西的侧影,她想阻止她从这个地方清除掉自己的痕迹,想开口质问她,可是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该问什么,她们太久没见了。她看着林露行的脸,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   林露行回过头来,江落把眼睛移开,局促地左顾右盼,这时她看见林露行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漆黑的大集邮册,立刻像看见救星,拿了起来。   “集邮册?你居然有这东西,你集邮吗?”   林露行朝江落伸出一只手,似乎不愿意册子被她翻开,可惜晚了一步,江落随便打开一页,看见在原本放置邮票的长方形塑料夹层中,夹着许多死去的蝴蝶,密密麻麻,姿态各异,多是常见的黑色和白色。她吃惊地叫了一声,险些把集邮册扔出去。好在她很快冷静下来,知道在这时表现出惊恐是可耻的,反而抓住册子的边缘,大着胆子端详起了它们。那些蝴蝶很明显是自然凋落,在死亡前经历过一番挣扎,它们双翼合拢,翅膀上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缺,有的地方磷粉脱落,露出羽翼的纹路,或者黯淡失色,仿佛带生有奇怪花纹的落叶。蝴蝶的身体部分被夹扁,不知有没有经过防腐处理,黑漆漆,毛茸茸的,可怖地耷拉在双翅中央,头上的触角扭曲地伸展,显得有几分狰狞。   “这是你收集的吗?”江落头皮发麻,问道:“你还从来没跟我说过呢……原来你喜欢这些。”   林露行无奈地点了点头。“在春夏之交的时候……”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上课路上,经常会在学校里见到死蝴蝶,或者快死了的,被蚂蚁包围。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把它们留下,不想它们就这样没了,每次看到都会捡起来,渐渐的就有了这么多……”她的眼睫略略颤动:“我很早就有这个爱好了,一直偷偷地收藏,这大概和收集落花是一样的心情吧,觉得春天结束了,很遗憾……”   “为什么捡死的呢?你不如去抓活的,这样又漂亮,又没有残缺。”江落噗嗤笑了,飞快地说道。她的笑容不无恶意,她出于一种极其怪异的心态说出这些话,声音异常尖利。她其实并不喜欢林露行做这样的事,她觉得林露行是心狠的,她憎恶林露行的心狠。从死状怪异的蝴蝶中,她窥见了林露行内心深不见底的阴暗之渊,林露行使她感到陌生的恐惧,江落为了驱散这种恐惧,故意要说出更阴暗的话来。   “我听说,蝴蝶是食腐动物,脏得很,它们会吸食血液。这是些吃尸体的东西。”   “那也要看是什么品种……”林露行说。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咱们学校的蝴蝶,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样子,你可以趁着春天——现在就是春天,你有空了,可以到山上的公园里去,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蝴蝶,我见过,很大,很漂亮。你带着网子去,把它们罩住,然后放到袋子里,或者是瓶子里?我不知道,用毒气把它们毒死,它们会像叶子一样从空中往下落,非常美丽的蝴蝶,在深山长大,正是它们最好的时候,刚刚破茧,没有衰老,翅膀还是湿润的。然后用别针穿过它们的身体,把它们钉在标本盒里,挂在墙上,就可以欣赏了。这么做出来的标本,应该是特别、特别完美的,你既然喜欢蝴蝶,就该这么做。”   “我……我不会的。”林露行打断了江落得意的演说,急切地辩解,她忽然一把握住了江落的手。   “我知道,你害怕死蝴蝶。”她说,眼睛向地下看。“如果我真的去野外捉蝴蝶做标本,你会生气,你会把我当做怪物。你只是担心我真的会伤害蝴蝶而已。我不会用毒气毒蝴蝶,我不会做标本,你就放心吧。”   江落气恼地瞪大眼睛。如果她更勇敢一点,她会斩钉截铁地反驳,可她无法否认林露行的话,她把她看透了。她的手腕被林露行握在掌心,微微挣了两下。江落本来想挣脱她,对方没有用力,是她自己做不到。江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装着蝴蝶的集邮册合起来,放进行李箱。   “你现在这是要……退寝吗。”她转用缓和的语气说。   “是的。我家里要我休学……从外面请专家辅导我。”林露行点头,怯生生地回答:“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考本地的大学,我要到北京去。”   “你疯了!”江落居然叫了起来,她骤然放低声音:“北京的学校多难考啊,文化课分数要得很高,你干嘛……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本地不是也有很多好大学吗,而且本地的录取线也不高。”   “我不想呆在本地。”林露行目光闪烁,说道,她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关上了行李箱,用圆头皮鞋的鞋跟敲打着地面:“你干嘛劝我呢?我不想留在这座城市……”她站了起来,又坐下了,冲江落一笑:“所以今天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要聊那些不开心的。我想请你去喝咖啡,在一家新开的咖啡厅,不远,我很喜欢。”   其实未必是最后一次见面,至少还有一整个暑假可以用来玩乐,还有大学放假的时候……自从接受了终有离别之日的事实,江落就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些久远的未来中。林露行却轻轻松松地把这些幻想打碎了。她故意说得这么决绝,就是为了断绝江落的所有希望。在与她诀别的时候,林露行的声音和表情都相当快乐,似乎和江落再也不见令她感到异常高兴,她在伤害江落。江落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伤害自己令她快乐。   “那我们走吧。”她竭力不露出难过的表情,轻快地回答:“我今天不上课了。”   江落当时并没有特别沮丧,许多问题抓住了她的心。她没有切身感受到事情的严重,她迫切地等待着解决的时机。无论如何,至少要向林露行确认杜娜莎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平安夜她的去向……江落本能地预感到,如果解开她们之间的疑团,她们的关系就会变得更加明朗。林露行和江落之间常常横亘着误会,有林露行制造的,也有她制造的,倘若能把所有谜团弄个水落石出,她们的关系便不会这样暧昧不明,充满着猜忌、试探、折磨和互相伤害。她们确实是在互相伤害,并且怀抱着一种焦虑的渴望。   然而,在走出校门的时候,江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说得严重一点,那一瞬间,她的全部思维戛然而止,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随着她清楚地认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幕,她再也没有任何问题可问,再也没有任何疑惑可诉说。她看见一个男人,一个符合杜娜莎所有描述的男人:个子很高,戴着眼镜,从模样上来看是大学生。他背着林露行的画板,拎着她的颜料盒,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等她。当她走进他的视线里,他立刻冲她高兴地一笑,那一笑等同于宠物犬对主人的摇尾巴,他顾不得身上背着沉重的东西,朝她小步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林露行走到他面前,愧疚地说。   “没事。”那男人来了精神,马上多嘴多舌起来。“你热不热?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喝水?接下来要去哪?啊对了,这个也给我拿着吧。”他不由分说,抢过林露行手里的行李箱。“你见到老师了吗?有没有和室友告别?见了你要好的同学没有?”他说着,总算注意到了林露行身后站着的江落,江落和他尴尬地对视一眼,男人礼貌地一笑,转头问林露行:“这是你同学?”   “嗯,是我一个同学,以前和我关系很好。”林露行平淡地说:“我想和她一起去咖啡厅喝个咖啡,我们很久没见了,你可以先帮我把东西送回去么?”她略微加重了语气,眼神仿佛在撒娇:“我把我家钥匙给你。”   那男人当然喜不自胜,像接过了加冕的权冠似的,接过了林露行掏出的钥匙,毫无疑问,林露行籍此赋予了他某种权力。可是,林露行如此明摆地进行暗示,而且还是在自己面前,让江落怒不可遏。此后,与林露行相处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感到尴尬和屈辱,她从出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恨自己不该怀疑杜娜莎,不该在那些同学面前为林露行辩解,林露行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林露行的确是个没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人,她故意隐瞒自己的男朋友,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大家在她面前出丑,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乐趣,所以,如果暂时没有人陷入她的罗网,她便会露出寂寞的表情,犹如活在虚无之中。   江落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林露行去咖啡店的,日后她想重新找到那条路,居然发觉自己毫无印象。她不记得点了什么咖啡,林露行一直催她,她赌气之下随便选了个名字陌生的,端上来之后又烫又苦,江落的舌头被烫伤了,眼睛里冒出一层薄薄的眼泪。林露行用贝壳形的银色勺子慢慢搅拌着咖啡,突然问道:“你最近跟杜娜莎关系很好。你们相处的还好么?”   “非常好。”江落顿了顿,闭上眼睛:“她很好。”   “平安夜你在干什么?”片刻,林露行又试探地问道。   这是江落一直想向林露行确认的问题,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对此求之不得。但现在,校门口的偶遇已经解释了一切,她对所谓的真相失去了兴趣,不管问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知道那些细节只会使她受到更深的伤害。她简直不想和林露行多废话一句。   “没什么。”江落说,睁眼望了望窗外:“在家。”   林露行端起描金边的白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在家就好。”她不无嘲讽地说:“我估计你也在家,你睡得很好吧?”   她的发问十分奇怪,江落想起那天晚上失魂落魄流落街头的经历,又想到那一晚不知所踪,多半是和男人在明亮的闹市街区参与狂欢的林露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想自己是被嘲讽了。   “我没睡。”她生硬地答。   “是吗?原来没睡吗?难怪。”意想不到的是,林露行表现得比她还要愤怒,柔和的五官扭曲了,她恶狠狠地笑了一声,空出来的一只手揪紧桌上方块形的餐巾纸,修剪过的尖指甲抓破了纸张。林露行又搅了搅咖啡,倏忽大发脾气,一把将勺子扔进面前的咖啡杯里,金属的勺子和白瓷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浅褐色的波浪溅起在她面前,咖啡的香气愈发浓郁了。林露行低下头,拼命翻找着包里的东西,她把头埋得很低,找了半天,拿出一只玫瑰金色外壳的口红和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使劲涂抹自己的嘴唇。   ……这是一只很昂贵的口红,而且也是新的。江落麻木地看着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是男人给她买的,圣诞礼物,或者新年礼物。这么一只不大点儿的口红,价值三百来块钱,最能讨虚荣女人的欢心。不过给林露行用不算糟蹋,这颜色很衬她,她的唇形又那么饱满漂亮。她涂上了男人送的口红,就会和男人接吻,把口红印在男人的衬衫上,印在他大学课本的扉页,每次他上课,在教室里正襟危坐,打开书本,便闻见她的味道,看见她的吻……   “干嘛盯着我看?”林露行补完了妆,坐直身子,冷冷地问道。   “没什么。”江落从令人窒息的遐想中挣脱出来,故意装作羡慕她的化妆品。“你的口红……很好看。是什么色号的?”   “什么色号?”林露行喃喃重复一遍,好像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她抬起手指,放到自己唇边,在刚涂好的昂贵口红上用力一抹,江落还来不及惊奇,随后,林露行趁着她尚未做出防备,用沾满口红的鲜红指尖按上了她的脸。江落感到皮肤摩擦时的火辣和些微疼痛,其中夹杂着唇部用品的柔软滑腻,林露行将指尖的口红全部抹在了她脸上,形成一道鲜明的印记。   “就是这种颜色。”林露行瞅着她,平静地说,接着,她站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这次见面于是又以不欢而散告终。江落独自坐在咖啡馆里,认为自己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奇耻大辱,差点哭出声音。她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受到强烈的痛苦折磨,心里满是悔恨和不切实际的妄想,各种杂念不断纠缠着她,使她无法平静下来。江落回想着她和林露行认识半年以来的所有事,她每想起一件,痛苦便加深一些,她甚至无法好好躺着,江落穿着睡衣跳下床,以幽灵的方式在家中徘徊。家里一片黑漆漆的,所有房门打开,月光从窗子里落在过道的地面上,照着她的脸。这月亮只照着她一个人,夜里两点,没有痛苦的人已经安然睡去,剩下的只有她这个可怜的孤魂野鬼。江落打开家门,在大学里转了一圈,半夜的大学如同深山一般阴险可怖,江落走过人工湖,险些跳进去,湖水倒映出的黑黢黢的倒影把她吓了一跳。她最终还是回去了,冻得浑身发抖,她在家里的地板上一边发抖,一边坐到天亮。   第二天,她照常去了学校,简直像失了魂似的,对于别人的话,总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或者干脆无法好好回答,上午第四节 课,她终于睡着了。那天下午有两门随堂考试,她全都考得很差,为这,放学以后还被叫到办公室去接受训斥。接受大人的训斥对她来说倒是有益的,江落几乎从不依靠大人,也不知道原来很多事情可以依靠大人。她在办公室里哭了起来,把老师们都吓坏了,还以为是训她训得太狠,反而纷纷转变了态度,安慰起她来,耐心地给她讲解做错的题目。杜娜莎一直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她,赶都赶不走,老师们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对杜娜莎说:“快安慰安慰你朋友吧!”便放江落走了。   然后过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江落渐渐地平复了,她的伤口在长好,慢慢痊愈。杜娜莎毫无怨言地陪伴她,她和杜娜莎的感情越发亲密了。杜娜莎是个怪人,不过也是可靠的朋友。江落在她身上寻求着治愈,她不再想林露行,繁忙的课业淹没了琐碎的苦恼,她咽下痛苦的感情,把它压制在心头。她曾发誓再也不去找林露行了,断绝与她的一切联络是拯救她的唯一方法。林露行要考北京的好大学,江落也得为自己争取一个看得过去的未来,她不能输给林露行。   就这样,她一直坚持到了六月,天气变得酷热,照进教室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南方潮湿的夏天使人难以忍耐。拍毕业照那天,林露行去找美术生朋友们合影,在她们教室里坐了半个小时,与她们依依惜别,聊了一会以后的打算,似乎在顷刻间,她们像蝴蝶破茧一样长大了,对于前途有了清晰的决策。江落环顾已经不剩下多少人的教室,果然,林露行连毕业仪式也没来参加,在失望之余,她又恍然有种时间还停留在去年的错觉,江落常常在课间飞奔下楼,来到美术生的班级找林露行,有时是在班里,有时是和林露行一起去外面,不呆到铃声响起,她绝不回班,美术班的所有人都认识她。那时,她周围环绕着欢声笑语,秋天的太阳明亮温柔,离毕业好像还有很久很久,她们刚刚相识,尚有无数的可能性和漫长的未来。那些日子就像金色的蜉蝣,张开透明的翅膀,飞舞着,转瞬即逝。夏天的骄阳很快便开始对人世进行残酷的拷问,不断地蒸发着少女们的生命和青春。   高考平平无奇地过去了,考完最后一科,放下笔的同时,江落就知道自己是有书读的。她报的是很一般的大学,不会让人羡慕,亦不会惹人嗤笑。她走出考试的高中,最后看了一眼悬挂在楼梯间墙壁上的世界地图。以后不会再学这么繁多的科目,不会被逼迫着背诵地理通识,她们不再是需要认识世界、接受知识灌输的小孩子了,高中生活结束了,所有的恩怨已经结束了。   七月初,江落在酷暑的折磨中拨通了林露行的电话,她带着一种紧张的心情,在屋子的角落里翻找曾抄写过林露行电话的本子,手机里林露行的号码被她删除了。这是分数揭晓之后不久,也是林露行的生日当天,江落到底还是挂怀着对方,想知道她上了哪个大学,是否能去理想的城市,她打算以一场送行结束这个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可笑的故事,她在对自己的卑贱感到绝望的同时,按下了林露行的号码。毕竟还是林露行的朋友,江落这样说服自己,她的汗水打湿了手机屏幕。电话被接了起来,传来林露行“喂?”的一声。   “二十岁生日快乐。那……那个……”   “我落榜了。”林露行说:“第一志愿没考上。后来的我放弃了。”   对话出现了空白,江落想好的所有台词顿时失去用武之地,她原本早就做好了失落和嫉妒的准备,在她的心里,林露行一定能考上好学校,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所以,当她得知林露行的不幸,居然松了一口气,虽然她马上就同情起她来。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可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没什么。”林露行幽幽地叹气。“你过来吧。”她忽然说:“来我们上次见面的那家咖啡店,我确实有点事情想和你庆祝一下。”   江落放下手机,慌乱地打开衣柜找裙子,把衣柜弄得乱七八糟。穿好裙子之后,她一只手梳头发,一只手拿着手机查咖啡馆的地址。夏天很热,只折腾了几下就直冒汗,她急着出门,扑到镜子前面抹了点散粉。外面艳阳高照,短暂停留就会把人晒伤,江落从一片蝉鸣中义无反顾地穿过,四十分钟以后,到达了会合地点。林露行已经来了,面前放着一杯加冰块的蓝色汽水。   “喝什么?”林露行笑盈盈地问,把菜单拿给她。江落注意到她去做了美甲,血红的指甲上绘着黑色的羽毛。她今天穿白色条纹衬衫,黑色阔腿裤,林露行完全像个成熟的女性了。不过,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这是一件好事,过来的路上,江落无数遍在心里预演了安慰失声痛哭的林露行的场景,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又紧张又恐惧。林露行现在的样子让她放下心来。   在她看菜单的时候,林露行从包里拿出一份熏着浓郁的香气的金红色卡纸,放在她面前。   “我要结婚了。江落。”林露行说:“你一定要来,希望你能祝福我。”   江落一开始并没有相信听到的这句话,她干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她抓起那张贺卡一样质地厚重的东西,打开有双喜字镂花的封面,看见里面金粉镶边、印着游龙舞凤的暗花地红白相间的纸张,才信了一两分。这一两分足以使她错愕,上面的人名、地名、酒店名,加粗的字体,百年好合的套话,刺目犹如刀剑戈戟,无一不锋利尖锐,无一不见血封喉,立即将她万箭穿心。   “祝愿什么?什么祝愿?”江落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请帖,似乎捧着可怕的毒物,她嚷嚷道:“这是真的吗?林露行?怎么这么快?你才多大,疯了吗?你不读书了?你家里人难道同意?”   “……你这是怎么啦?今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呀!我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林露行顿时不太高兴了,用疏离的、疑惧的眼光瞧着她,小声说:“上大学又不一定要未婚。我家里也同意我早点结婚,而且我没考上好大学,他们巴不得我赶紧出嫁。他家里——就是我男朋友家里,条件很好,可以帮扶我们一把。我们上个星期就定下来了。”   “你明明知道。”江落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一个字,反复地强调道:“你明明知道,结了婚是不可能继续学习的,你不会再有空闲,也不会再有时间了,你又不是山里来的孩子,有十八个弟弟等着抚养。你再想想吧,这太仓促了,林露行,你何苦……”   “是的。”林露行猛地截断了她的话,她强硬地说道:“是的,江落,你说得对。”   “但我受不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太苦了,我捱不下去,再叫我复读一年,我一定会疯的。我一直以为我什么都有,我应该什么都有,我很优秀,任何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太骄傲,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错了。我没有书读,家里又因为我考得很差,说我毫无前途,只能靠出嫁换钱,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考完试就知道我考不上,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明白为什么会活成这样,我看着我的脸、我的画,这都很好,我不能接受居然是这种结局。”   林露行停了下来,努力忍住哭声,捂住脸,自暴自弃地笑了一笑:“这时候,男朋友向我求婚了,他家里不同意,可他每天都在争取,他妈妈骂我是□□、骚货,他为这扇了他妈一个耳光。多少人都做不出这一件事。他是独生子,家里非常娇宠他,最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妈妈也原谅了我。上个星期一出分数,我们就开始准备婚礼。他马上大四,要去日本交换,然后留在日本读研,过几个月就要出国。他家里出钱让我跟着一起去,先去上语言学校,然后考试、读书。我和他结婚不是发疯,我能得到好处,我要出国了,江落。”   “原来如此。”江落斜睨着她:“你是为了能出国读书才结婚的,是不是?”   “不是。”林露行残忍地说,她看向别处,脸上浮起一点红晕:“主要的原因是我爱他,我愿意嫁给一个……能够从绝望里拯救我的人。”   江落的最后一点侥幸终于也破裂了,而且,有一种神秘的直觉,或者说是一厢情愿之人的自负,使她能够肯定林露行是故意这么说的,林露行其实并不绝望,她这种人没什么可绝望的,她只会让别人绝望。她很知道怎么做能让江落绝望。江落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残忍,她被伤害得太深了,自从她意识到她对林露行那种扭曲的感情,她就无时不刻处于煎熬和痛苦之中。她为了发泄这股怒火,握住请柬的两端,从那大红囍字中间用力一撕,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将残片对折,又一撕,硬是把那结实的卡纸撕成一条一条,扔在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林露行反应过来,伤心地轻呼。   江落不说话,直勾勾地瞪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唯一能确信的是,她其实从来没有从林露行的罗网中挣脱出来,几个月的平静日子是虚伪的,伤口的痊愈是虚伪的,她的内心正在发烂流脓,被蛆虫啃噬,而她本人简直是具行尸走肉,处于魔女林露行的掌控内,永远也不可能挣脱。她的自制力崩溃了,现在是江落最勇敢的、最接近袒露内心的时刻,狂热的感情淹没了她自己,很快也会淹没林露行。如果再多看林露行一会,多在这家咖啡厅待上一刻钟,江落就要重蹈艺术节那天的覆辙,比艺术节时更甚,她会表白的,她忍受不了煎熬,会清楚地告诉林露行这段日子她经受的一切。她在林露行面前成为赤子,顺从地献上自己的弱点,因那弱点正是对方。   她终于没有彻底毁灭。过了十秒,过了半分钟,她发出噗嗤一声,接着响起的一长串怪异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江落又一次怪笑起来。当她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她往往用笑来掩饰。她笑得非常沙哑,声音几乎有点瘆人。她大笑着,说:“对不起,林露行,原谅我,我祝福你!”   江落停下了笑,耸一耸肩,做出轻佻无赖的模样,舔着干枯的嘴唇:“不过嘛,你明明应该知道的,我没钱随份子,我不能去。你不该送给我这张请柬!我不要!”   危机消失了,事情以这样一种惊险的方式化险为夷。林露行露出了轻松而失落的表情,她一笑,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黑色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朴素的钱夹。   “我没指望你能给我贡献份子钱。”林露行数着钱,责备道。“不过不包红包也不好。”她自言自语,数了十张一百块。粉红色的钞票一张一张在她手指间翻动,鲜艳、肮脏、充满罪恶的货币穿梭于林露行雪白的指间,划过她漂亮的指甲。钱很可恶,那指甲也很可恶,江落愣愣地看着,这是她对江落的最后一场侮辱。   “拿着吧,记得来,进场不用请柬,我会特地等你的。”   江落接过了钱,心情平静了不少。她想赶快从咖啡厅出去,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得弄清楚。她把钱装进随身的小包里,问道:“是我们上次见面,跟你一起的那个男的吗?”   “哪次?”林露行疑惑了几秒,想了起来:“哦,对,是他。”她点点头:“我们是今年认识的。”   江落也点了点头,没有和林露行告别。本能驱使她走出了咖啡厅。等她回过神,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公交车炙热的尾气喷在她脸上,她的头发贴在脖颈两侧,浑身汗得透湿,仿佛被大雨浇过。江落这才发现自己在咖啡厅什么也没喝,她很饿,又很渴,随便走进一家餐厅,胡乱点了一些菜,大吃了一餐,没尝出任何味道,却用了一百多块。当天下午,她动身去了火车站,天意使然,她的身份证在身上,可以随时离开这座城市,去任何地方,她用林露行给她的钱买了火车票,要到什么地方根本不重要,江落从滚动着车次的大屏幕上随意选择了一个地名,只是因为念起来好听。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候车时和上车后,江落每过几个小时就要把车票拿出来看一次,不然就会立刻忘记目的地。   这不是一次让人满意的旅游,然而是一场适得其所的流放。火车是绿皮慢车,极其吵闹,售货员不住地在过道穿梭着,推销昂贵又拙劣的商品。空调开得很低,晚上能把人冻醒,很多人脱了鞋子和袜子,把瓜子壳橘子皮扔了一地。每个人都在说话,他们或者坐是这趟车回家,或者成群结伴游山玩水,没有一个人像江落这样,是被流放的。江落独自坐着,瞧着窗外,土地从她脚下流过,她和一座座城市相遇又告别。这趟列车运行了二十多个小时,期间江落不起来活动,不和人搭话,她听着环绕在耳边的喧闹,巨大的世界清晰地提醒着她的孤独,她遭到了遗弃,她在这里既无爱人,亦无亲人。   下车以后她哪也没去,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江落对这里没有半分了解。她坐着公交车在城里逛了一圈,从这个路线换到那个路线,最终找到了一家价格便宜,环境还算干净的招待所。江落完全没有考虑安全问题,她订了三天的房,之后拿到钥匙就进屋躺下了。她就这么躺了三天,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有困意她就睡觉,没有困意就把床前的电视打开,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打发时间,空调始终嗡嗡嗡的响着,老旧的电视里放映着在不同时空上演的爱恨情仇,和她无关,无论什么事情都和她无关,每个人都是被人爱着的,只有她不是。到了第三天,江落起身去楼下大堂准备再订两天的房,结果一头倒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好在地毯很厚,她虽然疼,却没受伤。她爬起来,知道如果再不吃东西就会没命,于是给自己叫了外卖。以后她又躺了四天,每天定时叫外卖,以免自己饿死。她的钱快不够用了,江落根本没有注意到,对于往后该怎么样,她丝毫没有想法,她甚至认为自己的人生至此结束了,彻底完蛋了,她在等着自己断气。她当然没断气,第五天的深夜,她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显示屏上亮起一串数字,是林露行的电话,她会背。江落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林露行的声音冰冷、充满哀怨,如午夜的幽灵:“快把我结婚的礼金还我。”   江落听她说完,一言不发地摁了挂断键,之后关机。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七天清晨,雪白的窗帘上浮现出晨光的时候,江落被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她恍惚地睁开眼睛,看见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明亮刺眼的阳光由门缝外照进来,那窄窄的一线光明,扩张为耀目的一片,整个房间都沉浸在美丽的朝阳之中。随后吹来了清新的风,林露行从门外款款走进这间斗室,好奇地环顾江落生存的房间。   “醒醒。”她站住,望着床上,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找你……讨债了。”   江落猛地坐起身,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她这几天确实做了不少噩梦,如今才得到补偿。江落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衬衫,而且被她睡得皱不拉几,头发全乱了,大概还很油腻。她的形容极其憔悴,她为这幅憔悴的模样被人目睹而难堪。林露行在床边坐下,好整以暇地对她微笑。   “我说是你的朋友,来这里找你的,告诉了前台你的名字,又说了你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他们就替我开门,让我上来了。”她笑着说:“小地方的招待所安全意识好差呀。”   “我迟早举报他们。”江落嘟哝着,用垂死的眼神看她:“你是来……找我的?”   “其实是……”林露行犹豫地说:“其实是我们蜜月旅行,经过这个地方。杜娜莎查到你在这里,拜托我过来找你。”她连忙补了一句:“杜娜莎找你很多天了。”   “哦对,你要结婚了。”江落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婚礼已经办了么?什么时候?”   “还没办,你把请柬撕了,所以不知道日期,我也忘记告诉你了。”林露行怜悯地注视着她:“他——就是说我的未婚夫,还有几个月才满二十二岁,不能领证,所以我们趁着暑假,先蜜月旅行再举行婚礼。婚礼在九月十九号,上午十点,地址我一会发给你,那天是他生日。”   “蜜月旅行。还有生日。”江落干笑,摇晃着脑袋。“不必了。”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我那天有课。我看了大学的课表。恐怕我还是不能去你的婚礼,实在不好意思。”   “你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和我说说吗?”林露行按住江落的手,关切地端详着她的脸色:“你真的很不对劲,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也不和我联系?”   “没事。我没事。”江落不耐烦地别过了脸,她麻木地重复着这句咒语一样的话,那是精神失常者的盾牌,用来搪塞礼貌性的关心,拒绝所有人的帮助,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片刻的静默过后,她还是按捺不住,用余光贪婪地瞧了瞧近在咫尺的林露行的面孔。林露行为何总是在她快要断绝念想的时候给她希望呢?她想,林露行真是这样的恶魔吗?然而她就要结婚了,这是铁证。这张脸,这只手,江落曾恋慕过的每一寸皮肤,已经全部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她只能这样看一看。即使连这般心怀鬼胎的注视,也可能会被判定为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这些天,在想我们高中时候。”江落叹息地说:“林露行,你记不记得?那就是几个月以前的事,还是那么近,那么近的时候,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却再也回不去了。咱们都长大了,你都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好快。”   “我记得,我全部记得。”林露行哄小孩似地低语,她朝江落伸出手,张开手掌,掌心朝上:“不过,我更记得我来这里的目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请你把我的礼金钱还我。”   “怎么办呢?”江落重新倒回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对着天花板笑了笑:“钱都被我花完了。”   她打定主意赖账,至少可以保留最后一份尊严。钱她过后再还给林露行也无妨,江落只想让林露行明白,她绝不会按照林露行的安排继续乖乖地表演下去。然而,她以为自己得到胜利的同时,倏忽感到一片阴影自上投落,那是林露行俯下了身,向她靠近。江落一辈子也忘不了林露行的呼吸飘拂在她的皮肤上,她浑身紧绷起来的感觉,林露行的嘴唇差点就要触碰到她的脸。她看不见天花板,看不见光线,她的眼睛里只有林露行的倒影,她的瞳孔被这个人侵占了。   “给我当伴娘吧,作为补偿。”林露行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握紧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十分潮湿。   江落听见自己失去神智地说了声:“好。”   林露行在当天下午离开了。江落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她不明白这算不算是被拯救了,她走出火车站的一瞬间,便被人一把抱住,杜娜莎已经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等候多时。   “江落!我多担心你啊,我到处找你,我去了你家,拼命敲门。我去了五次,没有人应我。”杜娜莎哭喊着,发狂地说:“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为什么都不在,都不在啊!”   “是的,杜娜莎。”江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笔直地站着,被她搂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已经看见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爸爸我说过,丢下我们走了,我的妈妈一下班就跑到外面去快活,她也不乐意看见我,她怕我去找她,连电话也不肯告诉我。从五岁起,她就经常把我锁在家里一整天,我有一次差点饿死,因为她忘了在家里放钱。”   “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爱我,我曾经试着去讨好一个人,以为可以改变这样的命运,我尽了全力,可是还是一样,她反而嘲笑我,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的机会。杜娜莎,既然没有人在乎我,那我到哪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上学了,不想读书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我想休息一会,我还是会上学的,你放心吧。我还要去林露行的婚礼。不要为了我做这些没用的事,一个不被人在乎的人,她不管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只要她没死,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如果她死了,那倒更好,人们在品尝她的不幸的时候,心里又会升起一丝侥幸的念头,心想:还好我不是这样的,我比她强。”   杜娜莎露出意外的表情,实际上,连江落自己都很意外,她居然不加思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不知何时,她也可以发出这么多厌世的牢骚了。杜娜莎认真地看了看她,把她抱得更紧,她把娇小的脸庞贴在江落的肩膀处,用仇恨的声音,发着抖道:“为什么说这些话?你不该说的。这证明你已经完全把我忘了,你总是忘了有关我的事。你不是不幸的人,因为我在乎你,而且一直在乎你。江落,你明白吗?你能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被录取了。我的志愿和你填了一个学校。”   江落这才发现杜娜莎的脸上满是眼泪,不知何时,这位好强的少女已然哭得眼眶红肿。她抹了抹眼睛,啜泣道:“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就这样消失了,我害怕。”   江落恍然大悟。她想起当初询问杜娜莎的高考志愿,杜娜莎总是闪烁其词,填志愿的那天也没有让她看。反而倒是她,早早地把自己的志愿告诉了杜娜莎,毫无防备。现在想来命运就是这样,其实江落早就知道了结局,她只是不愿承认身边还有杜娜莎而已,她喜欢的是林露行。但她应该明白,全都是注定的,她的救赎在这里,不在别处,去别处寻觅注定会遭到失败,遍体鳞伤,这是对于她痴心妄想的惩罚。江落低头看了看杜娜莎,杜娜莎也看着她,杜娜莎踮起脚尖,双手扶住江落的双肩,眼神异常真挚诚恳。   “我明白了。”江落点点头,缓缓地回答:“请允许我考虑一下。” 第5章 五   五、   一个星期以后,江落和杜娜莎开始正式交往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杜娜莎表白之前,江落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秒钟也没有怀疑杜娜莎对她抱有的友情,她一直以为杜娜莎只是一个占有欲较强的朋友,加之杜娜莎长得可爱,像个娃娃,举止间偶尔会流露出固执的孩子脾气,有这样的特征就更不奇怪了。正因如此,江落相信杜娜莎超过相信林露行,从朋友的角度来说,杜娜莎没有任何欺骗她的必要。杜娜莎的表白起初让她发懵,倘若杜娜莎对她的情感并非可贵的友谊,而是把江落作为爱慕的对象看待,对她怀着某种秘密的期待,那许多事情就不像江落想的那样单纯了。她们的关系一旦被爱欲浸染,便会变得污浊而深沉,滋生出无数罪恶和贪婪,江落曾经沉浸于这种可怕的爱欲之中,自然清楚在它的驱使下,做出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这无疑是对江落的又一打击,从火车站回来以后,她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逐渐恢复了神智,她又想起了过往那些细小的疑点,尤其是当时江落在咖啡馆和林露行的对话,她虽然魂不守舍,却记得很清楚,林露行亲口说过她的男朋友是今年认识的,然而在去年九月,她就从杜娜莎口中得知了有关男朋友的情报。时间线再度发生了混乱,江落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怎样的消息,她的周身被重重阴谋围绕,宛如走不出的噩梦。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抛弃一切、去追求真相的想法,过度的追究将会让她得不偿失,林露行的婚期定下了,她没有留给江落任何希望,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江落不愿在这种时候再失去杜娜莎,那会使她陷入彻底的孤独。她在极度伤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误的观点,即杜娜莎是她的天选之人,是命运把杜娜莎送到她的面前,如果她企图从这样的命运中逃脱,追求随心所欲的爱情,她便会继续受到残酷的报复,直到她认清自己真正拥有的是什么。   江落会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全是由于她的怯懦和自卑,她和杜娜莎的相遇的确有一些宿命的意味。她认识杜娜莎,早在认识林露行之前,那是在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春天,江落的课业还不繁重,也没有结识迷人的魔女,因此显得无忧无虑的日子。每逢周末,江落会带着作业去外婆家短住,她虽然被母亲视为累赘,却总是受到外婆的欢迎。外婆以前是旧城区的裁缝,住在深深的巷子里,居所是一座有五个房间的横梁结构的平房,地面凹凸不平,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夏天非常阴凉,散发着一股迷人的老旧气息。她们周围还住着一群同样旧业是裁缝的邻居,每天天不亮就起了身,把椅子搬到房门口坐着聊天。江落很喜欢这种亲密的氛围,认为这才是健康的人际关系,她待在这里,看着横亘在天空中的晾晒衣服的绳线,好像回到了上个世纪。外婆的邻居们也很怜爱她,说江落没有父亲,是江水带来的、坚强又乖顺的孩子。   关于杜娜莎的记忆,就是从江畔外婆家的平房,从裁缝家堆积如山的各色布料,从绿色厚玻璃糖罐里装盛的糖果一般缤纷多彩的纽扣开始的。江落后来知道,杜娜莎自幼失去了母亲,父亲再娶,由爷爷和奶奶抚养长大。她的爷爷是造船厂的高层,奶奶是望族的小姐,居住的地方在法国租界旁边,离江落的外婆家不过两条街,其中有一条经过旧文化宫和百货市场,路两边种着很多鲜艳的夹竹桃,有奶油色的、果酱色的,气味如蛋糕一样甜美。   某个周六的夜晚,天气晴朗温和,十点钟,江落的外婆便睡下了,老人总是睡得很早的。江落做完作业,却毫无睡意,在屋里玩了一会手机,又看了几页书,决定按照以往的习惯出去走走。她穿好衣服,悄悄取下门闩,打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轻车熟路地走出黑暗无灯的旧居民区,溜到了大街上。这时已接近十二点,柔和的路灯光线下,老城区显出几分萧条,宛若疲态尽现的老者,与当代生活脱了节,被留在旧日时光之中。这天晚上天空澄净,没有灰霾,江落神清气爽,裹紧衣服沿着大街朝江边走去。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车子不时经过,这个独行的少女并不害怕,也没有戒备之心,她是惯于半夜出来散步的。每当失眠,心中难以平静之时,江落就会采取这种方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然后回去睡觉。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并且坚信自己以后也不会遇到。   今天她的精神却很好,走到江边之后丝毫不觉得疲惫,夜晚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来,江落顺着两侧的人行通道爬上大桥,想要看一看江上停泊的船只以及江对岸灿烂的灯火。人行通道上空无一人,站在大桥中段,向下俯瞰茫茫的水流,有一种天地阔大之感。江上的风异常猛烈,吹乱了江落的头发,灌进她的衣服里,在她耳边呼呼地响。她逆着风,慢慢地朝前方走去,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夜色之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停在桥边。她心里一紧,赶快又走了几步,看清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少女不顾危险,双脚悬空,坐在人行通道外侧的栏杆上,微微垂下脑袋,凝视着长江。她的衣裙和发辫在湿润的风里飘飞,在她脚下,漆黑的万丈空无张开了血盆大口,空无的底端,长江以千万年不变的姿态发出呢喃低语,一阵一阵荡漾着波澜的浩瀚江面涌起冰凉的水雾,仿佛溺死的鬼魅,弥漫在昏昧的夜色之间。   半夜,江边,令人胆战心惊的坐姿。此情此景,似乎很是不妙。江落观察了她一会,轻轻地咳嗽出声。那少女如受惊一般,迅速转过头来。   她看起来比江落小,个子很矮,容貌幼稚。她望着江落的时候,黯淡的桥上灯光照着她的脸。那张脸非常小巧,下颌很尖,被梳成双辫的凌乱的长发簇拥着,显得十分苍白秀丽,但有些缺乏生气。江落见她的反应还算平和,便缓缓走上前去,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倚靠着栏杆。少女面色阴沉,死死地盯住她,眼神极其不友好。江落干笑了一声,做出一个友善的表情,试探地问:“你好?你也是出来散步的吗?”   少女没说话,也没动,目不转睛地瞧着江落。她的两只眼睛很美,睫毛又长又密,略略卷翘,眼珠黑沉沉的,像混血儿。在她的注目之间有一股阴冷的压迫感。她这么看了江落有至少两分钟,没有跳下去的意思,也没有从栏杆上下来的意思。江落以为她不会搭理自己了,出于某种固执的心态,还是站在原地,大胆地和她对视,她和这少女暗中较量着。终于,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是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少女挑衅地问:“你也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的人已经睡觉了。”江落自以为聪明地回答道:“如果不无聊,谁会半夜出来散步?我有的时候觉得,鬼也很无聊,所以才总在晚上出来。”   “也许我正是鬼魂呢?”对方冷淡地说,忽然绷不住了,笑了一笑,黑沉沉的眼睛弯起。这一笑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美丽,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宛若春水解冻,嫩芽新发,幼莺初啼。   就这样,江落轻易地获得了这少女的认可,和她聊上了天。她们在夜里的江边聊了两个小时,全都冻得浑身冰凉,却兴致高昂。她们很快便熟悉了彼此,江落知道少女和她原来是同一年出生的,在一所有名的贵族中学读书,并且爱好诗歌,爱好一切美和严肃的东西。江落虽然对诗歌并无特别的研究,但胜在有着广而不精的知识,可以勉强应付着与她谈话。她们说遍了可以说的话题,两个人的嗓子都哑了。两小时后,少女打了个呵欠,终于从栏杆上轻快地跳到了地面上,和江落一同走下大桥,她们交换了名字,在桥下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家。   这个美好的插曲,很快便被江落当成一次小小的奇遇给遗忘了。过了半年,高三开学时,名叫杜娜莎的新同学转到她们班上读书,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江落一时竟没有认出这是桥边的故人。杜娜莎解释道,因为家里要买房,户口所在地变动,于是转到这里上学。江落没有怀疑,全然相信了。她把杜娜莎当做普通同学对待,重逢之后,江落一次也未曾提过之前的事,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态度。江落始终觉得,那天在桥上和杜娜莎的搭话只是偶然的、不值一提的,她们的聊天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和任何两个陌生人迫于无聊所进行的临时谈话并无区别,因此,她没有必要对杜娜莎倾注什么后续的关注。更何况,开学第三天她便认识了林露行。   这对杜娜莎来说是残忍的,杜娜莎后来承认,相遇的那天,她确实打算跳江自杀。如果不是江落,也许杜娜莎已经不在人世。从她桥上遇见开始,杜娜莎就留意江落了,江落的态度使她感到失望,她对江落说:“你总是忘了有关我的事。”大约就是指的这一桩旧事。在两人开始交往后,杜娜莎主动告诉江落,她其实为了江落才转学到这里。在她对人生失去兴趣,她的生命被虚无渐渐吞噬的时刻,她认识了江落,就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她对自己说:“好吧,那么我就动身到她那里去吧。”于是不择手段地转到了江落的学校。高三年级转学很不容易,为了这件事,她还和家里闹了一阵脾气,她的爷爷奶奶过度地娇宠她,对她百依百顺,最终还是为她办到了。   对于杜娜莎的执着,江落始终持着费解的态度,当她得知杜娜莎转学的真实理由,简直毛骨悚然。这说明杜娜莎从两人初遇时就开始筹划着接近她,并且成功达到了目的,她有着恐怖的行动力和非同常人的信心,高三一年,她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和布置。如果杜娜莎想,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控她与江落的关系,没有人能成为她的对手。江落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使她如此着迷,她的确阻止过杜娜莎的自杀,但任何一个正常人看见别人自杀,都会试图去阻止的。杜娜莎却从此对她念念不忘,她因为江落再平常不过的反应而陷入了恋爱,在她的身上,有着偏激和过度依赖的特征。   江落曾经想要找杜娜莎了解高中时期的真相,她试图完全相信杜娜莎,怀疑自己的恋人使她感到罪恶。有一次,时机正好,江落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了林露行。   “之前,你跟我说她男朋友没断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以谈论八卦的口气问。   “我不知道。”杜娜莎梳着头发,冷漠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回答:“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从她清晰的眼神中,江落明白了一切,她明白在她和林露行相识的一刻,流言和阴谋便已经开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安慰自己,再去计较它们毫无意义。她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和杜娜莎谈恋爱。作为恋人的杜娜莎比之前更加温柔,不过也更加固执,自从和江落开始交往,她常常趴在江落的肩头,在她的胸口,痴迷而贪婪地嗅着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处衣服缝隙里的气味,那样子像是一只悲哀的犬嗅着主人的尸体,然后,再过三天,它就会把这具尸体吃掉。   一开始,江落和杜娜莎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可以说是乱七八糟。江落对于恋爱没有经验,只能按照自己从别的地方学到的样子,尽可能地善待杜娜莎。可是,情感往往不会立即按照理智的要求作出改变,她还没有从林露行的阴影中走出来。在相处过程中,她们两人都避免提到林露行,甚至避免去林露行去过的任何地方。效果适得其反,正是这样的做法,比以往更加鲜明地彰显了林露行的存在,她们中间横亘着林露行的影子。   好在暑假还有一个多月,两人又都没有家里的管束,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习惯彼此,她们试图创造许多回忆来冲淡过去,如干渴的鱼般竭力用自身的唾液打湿对方。杜娜莎带江落去了自己的家,给她看自己珍藏的精装诗集,有着漂亮的封面和插画,她家有咖啡机和进口的咖啡豆,可以煮现磨咖啡。江落每次登门,咖啡都已经准备好了。杜娜莎喜欢喝咖啡,江落也陪着她喝,夏天放在冰箱里冰冻的咖啡,喝完之后杯底总是残留着一层细细的砂糖,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杜娜莎会穿着洋装去租界的洋楼上喝下午茶,吃糕点。江落给她撑着阳伞,给她拍照,沿江的旧租界屹立着许多风味纯正的欧式建筑,被改造成了咖啡厅和饭店,前来观光的人络绎不绝,在众人面前,杜娜莎经常忽然抱住江落,搂着她的脖子,亲吻她的脸,仿佛在向全世界宣示她对这个人的主权,江落觉得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禁产生了爱怜,当杜娜莎紧紧地拥抱她,把冰凉的脸凑近她的脖子,她便会安抚性地摩挲着对方的头顶。   江落抱着礼尚往来的想法,邀请杜娜莎一起去外婆家暂住。杜娜莎惊喜地同意了。她不嫌弃老旧的房子有什么不方便,反而很快就习惯了在平房中生活。漫长的下午,她有时会陪着江落的外婆一起看电视。晚上,她们坐在屋子外面的竹床上,仰望头顶澄澈的星空。繁星温柔地散落在天际,老人睡着了,屋里传来收音机平和的广播,杜娜莎慢慢地靠近了她,偷偷地和她接吻。   在江边的旧城区,她们度过了七月。到了八月,江落的母亲出门旅游,杜娜莎干脆寄住在了江落位于大学的家中。她们单独相处时间的更多了,杜娜莎拼命用自己的存在驱赶林露行,一点一点地占领了所有属于林露行的位置。送给江落的信纸、笔、梳子、簪子和口红,堆满了江落的书桌和梳妆台,不知从何时起,江落的相册里全部是杜娜莎的照片,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摆着杜娜莎的洗护品和化妆品,她的衣服上、书上,沾染了标志着杜娜莎的卷发,每当她慢悠悠地换上衣服,或者在清晨打扫家里的卫生,看见这些属于对方的痕迹,便感到一股奇妙的温暖。江落用食指和中指拈起柔软的卷发,把它们向空中一吹,头发慢悠悠地打了个转,向下坠去。很快,她就能在衣服上发现更多落下的卷发,蜷曲在柔软的衣料之间,如那个人的指头,无时不刻抚摩着她。   杜娜莎一毕业就把头发烫卷了,并且开始每天化妆,让江落替她挑选饰品和衣服,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她们开始喝带酒的饮料,穿很短的裙子,随着高中的毕业,一切禁令都取消了,成人世界向她们开放。江落坐在沙发上,看见在屋子内穿梭的杜娜莎,偶尔会产生自己已经长大,拥有了家庭的错觉,这一切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江落感到梦幻般的不真实,她曾经那样伤心欲绝,现在却拥有了一切。对现今的生活,江落还是满意的,因为她害怕孤独,害怕空荡荡的房子更甚于占有欲极强的恋人。   开学前半个月,是最为炎热的盛夏,她们不再出门,成天呆在家里。杜娜莎喜欢在书房中,坐在沙发上消磨时光。冷气开得很足,惬意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空调的水滴声单调而规律地响着,向阳的窗边,白色的蕾丝纱帘在日光下显得异常纯洁美丽,宛如新娘的盛装。这是江落从小看到大的风景,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在这间屋子内,她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她一件件地讲给杜娜莎,杜娜莎认真地听。无话可说的日子里,她们便静静地坐着,这种安宁也是使人惬意的。杜娜莎一旦感到无聊,就会去江落父亲留下的书橱中翻找合心意的旧书,她常常从中随手挑出一两本感兴趣的来看,看了几页,就把它抛在一边,再也不去阅读它,到了第二天,她又会重新换一本来读。江落负责收拾她到处乱丢的书,而且把这视为一项幸福的负担。有时,杜娜莎也会发现能够让她爱不释手的书籍,不仅把它认真看完,还会给江落朗读,由于很喜欢那些别离之际伤情的和歌,她在暑假中为江落读了一整本《伊势物语》。   杜娜莎有着丰富的诗的知识和独到鉴赏力,从古苏美尔的史诗,到为汉代贵族送葬的《薤露》,她似乎都曾涉猎,而且有着不寻常的见解。江落记得,有一个早上,忽然下起了夏季的暴雨,天空昏黑如同黄昏,在破碎的乌云中,闪电劈向人间,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在房间里不断地回响。杜娜莎没有点灯,她在昏暗的窗前,拉着江落的手,在她掌心用手指胡乱划着,念诵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句子,江落只觉得这样的诗句很不祥,杜娜莎却说:“古时候,一唱起这样的丧曲,就有数百个人来相和同歌,想必是很动人的,倘若鬼魂能听到,那么就死而无憾了。”   杜娜莎老是谈到死的话题,江落无法理解杜娜莎对于死亡的微妙向往,她的身上仿佛随时束缚着沉沉的枷锁。她不常笑,无论江落怎么逗她,都很难见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个滑稽的小丑。杜娜莎是难以取悦的,江落和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可她没有放弃希望,仍想着在两人共处时能让杜娜莎高兴一点。她对一切过于深刻的话题避而不谈,只关注会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杜娜莎读诗的时候,她就在空调房里吃西瓜,并邀请杜娜莎一块吃。把西瓜从中间劈开,拿一把勺子来舀,江落以前以为所有人到了夏天都会这么做,后来她发现杜娜莎从来不这样,杜娜莎根本不爱吃西瓜。她穿着贵族晨衣般的长长的家居服,即使读书也端正地坐着,无时不刻都注意仪态,江落心想她是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不久,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杜娜莎不吃有皮的、有核的、黏糊糊的、需要吐籽的水果,也就是说她几乎不吃任何新鲜水果,只吃密封在罐头里、切成一片片的、用糖水渍过的那种。江落自然而然地表示了担忧,她认为这不健康,罐头水果都很不新鲜,满是防腐剂。于是,再后来,当杜娜莎读书的时候,江落便用勺子把西瓜的瓜瓤挖成许多小块,用牙签挑掉籽,装在干净的小碗里献给她。杜娜莎欣然接受了,她吃得很香,江落受到了鼓舞,往后每天都这么干,这是她摸索出的为数不多的讨好杜娜莎的方式之一。在百无聊赖的、困意正浓的午后,夏季的风将窗外枝繁叶茂的樟树吹得哗哗作响的时候,这就是江落唯一的工作。   她们的关系在八月顺利而飞快地进展。总体来说,暑假是愉快的,但终于快要结束了,开学的日子愈来愈近,某件事情也就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江落的心头,不容忽视。她偶尔在半夜想起,焦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还没有告诉杜娜莎,自己答应要去当林露行的伴娘。   江落不想提起林露行,她恨她,抗拒她,她甚至不想去上学,不想接触外面的世界。杜娜莎是她的桃源。倘若只呆在这间屋子里,和杜娜莎在一起,永远两个人在一起,她就是安全的,她通过与世隔绝来免除心上的痛苦。如果她走出家中,走到那个有林露行的世界去,听见别人谈论她,看见她的脸孔,她不知道自己又会怎样。江落好不容易才熄灭了那种激烈的情感,用一捧死灰掩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和杜娜莎的亲密关系,她害怕接触有关林露行的一切,她清楚地预感到,她在林露行面前没有自救的余地,只要林露行一启唇,一抬手,就足以毁掉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尽管无比抗拒,江落仍然明白她无法毁诺,林露行一定会纠缠不休,她只有顺从。她原本准备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把这件事告诉杜娜莎,征得她的同意,结果杜娜莎先于她提出要在那天一起去高中看望老师,好好地感谢她们。她很少对江落提出要求,江落不好意思拒绝她,便答应了。   对于这一天即将发生的事,江落并非毫无设想,她仔细地考虑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林露行应该正在筹备婚礼,倒是远不至于在高中校园里碰见她,以前关系比较好的同学都知道她在和杜娜莎交往,不至于在她们面前说扫兴的话,要是有人无意提起那个可怕的名字,江落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尽办法把对方的话堵回去。江落暗自祈祷这一天能够平稳地度过,不会出现意外,这样,她就好在晚上杜娜莎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要去当伴娘的承诺告诉她。   高中的校园和三个月前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那副模样。新一届的高三学生已经补了很久的课,那栋用作画室的小白楼重新被占据了,江落和杜娜莎去的时候,正是课间,远远地就能听到美术生们的欢声笑语。她们匆匆从樟树的浓荫下走过,走过被破碎的樟果染成黑色的地面,走过那个林露行洗过手的白色水槽。所有流逝的旧日时光,那些残存的声音、光影、颜色和触感,在这一刻转瞬复活又转瞬幻灭,与她们擦肩而过,真正地远去了,她们登上了通往老师办公室的教学楼楼梯。   老师们的态度与毕业之前大相径庭,再也不训斥她,不对她摆出严厉的面孔,让江落暗中感到惊奇,他们非常和蔼,高兴地让她们坐下,祝贺她们考上了大学,却坚决不肯接收她们的礼物。办公室里没有学生,江落放下心来,手捧着老师给她倒的那杯水,坐在老师们面前,大胆地和他们开玩笑,讲起了昔日绝不敢讲的俏皮话,把他们都逗笑了。解除了全部约束,和老师平起平坐的感觉太好,江落大概确实有些飘飘然,她和老师们一起笑着,谈天说地,完全没有预感到她最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正在批改作业的英语老师放下钢笔,走到江路面前,脸上满是怜惜的、痛切的表情。这位英语老师过去也教美术生,她单刀直入地问道:“江落,你和五班的林露行关系很好吧,她现在怎么样?”   江落愣住了,老师居然也会提起林露行,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而且,由于是老师的提问,绝不能敷衍了事,必须认真回答。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呼吸也艰难了起来,就在这时,她发觉正和其他老师说话的杜娜莎略略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江落痛苦地笑了一下,这个学校里,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关心林露行的下落,她就是这样一位有着魔力的人。   “我……我最近没和她联系了。”仓促之间,她说了实话。   “怎么了?”老师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起来有点伤心:“怎么你也和她没联系了?你虽然上了大学,也不能忘了以前的朋友。你应该多关照林露行。江落,听说她考试落榜了,书也不读了,跑去结了婚,是这样吗?”   “是,是的。”江落感到坐立不安,低下了头。“她还没结婚,不过再过十几天就要结了。我已经……劝过她了。”她微弱地说,自己也觉得又委屈又难过。“她不听我的,她一定要结婚,我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还很不高兴,说我没有祝福她。”   “你当然不该祝福她。”老师发出冷笑,走回办公桌后面,重新坐下,用上课般的严厉声音道:“她才多大一点?她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画画也画得很好,放弃学业实在太可惜了。”她将钢笔的末端戳在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又说:“江落,你和她关系好,应该你知道她多一些,你看我这么说她对不对:我觉得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就是心气太高了,我也知道,那些男生都捧着她,高一开始就是这样,她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受不了挫折,一旦不如意,马上就自暴自弃了。你作为朋友,应该开导开导她,不能放任她这样不管,她落榜以后,你开导她了吗?”   “您说得很对……”江落嗫喏地附和道:“不过,因为她要结婚了,很忙,也不愿意见我,恐怕还会嫌我很烦,所以……”   英语老师两手往桌上一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强硬地打断了她。她用全办公室都能听到的声音,欢快地宣告道:“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见你,还嫌你烦呢?你们俩是好朋友啊!”   接下来,她用讲述趣事的调侃语气,向在场的所有老师讲述了她在去年高三的一天看见的一件奇事。对于那一天,江落多少也有些印象,彼时她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形,英语老师的讲述令她更加痛苦:那是某个深秋夜里的晚自习,轮到这位老师巡视各班的情况,秋天的校园静悄悄的,寂寥又萧索,她从光线幽暗的、寒冷的走廊上穿过,猛地发现前面有一个女孩,背对着她,独自站在美术班的后门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出于女性的敏锐和好奇,老师并没有立刻惊动她,她悄悄地靠近了,听见教室里有人在大声说笑。而那女孩,凝神静气,歪着脑袋,身子向前倾,认真地听着门里的动静,她太过于专注了,以至于老师走到身后都没有发现。老师原本有点恼火,直到听出在那里面说话的是她的学生江落,江落并不是美术生,她又跑到这里来串班了,凡是她串班,必定是来找林露行的。这个站在门外的女孩就是林露行。她微张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异常投入,几乎可以说是陶醉。她一直听着、听着江落说话,俯着身子,捕捉着一门之隔的那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句末的颤音,老师听见门里的人笑了,笑声欢快而清脆,林露行抬起手,按在蓝色铁皮焊成的后门上,仿佛想通过指尖,感受门里的人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似的。   确实有这么一天,江落也记得,有一次她在晚自习跑去找林露行,林露行却不在,人家说她肯定是被男人叫走了。过了半个小时,她还没来,江落佯装不以为意,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后门旁边,和美术生们谈天说地。有一个女孩跑来她旁边坐着,揶揄地问道:“你是来找林露行的吗?你又来找林露行了!你天天来找林露行,是不是喜欢她呀!”   “当然了。”江落眼也不眨地回答:“谁不喜欢林露行呢?她这么好看,当然喜欢她了。”她反问那女孩:“难道你不喜欢?”   那女孩急忙摇头,又抿嘴一笑:“讨厌!我不喜欢她,我可不跟你一样。”   “好啊!”江落用手点了点她,笑了起来:“我记住了,要去告诉林露行,你不喜欢她。”   她们于是笑闹成一片,不久,英语老师突然降临,后面还跟着面色苍白的林露行。江落急忙打开后门,溜回了自己班上,对于当时的慌乱仓促、英语老师出现的突然,还有那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她一眼的林露行,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还以为是男孩子们又因为林露行闹出了事,她被带回来了。老师一提起,她很快记了起来。她在肆意谈笑的同时,不知道林露行和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她听着老师的描述,宛若心口的死灰被燎了一下,又灼热,又疼痛,她忍不住想象,深秋的夜晚,露水凝结在走廊栏杆上,室外异常寒冷,林露行在霜露的白光中,孤独地站着,贪婪的听,她的笑声传遍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她默默不语时,眉间该有怎样寂寞的神色。   可惜,被告知这件事的人并非她一个,杜娜莎站在旁边,从头到尾听完了老师的讲述。英语老师全然不知这背后复杂的情况,恨不得再多讲一点才好。她把林露行完全嘱托给了江落,江落偷眼看着杜娜莎,心乱如麻,再也不能得体地应对。突然,杜娜莎说了一声:“时候不早了。”便向老师们告辞。江落跟着她走出老师办公室,胆怯地观察她的侧影。杜娜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样才是最恐怖的。她沿着夕阳下的走廊走出了教学楼,走出了校园,她显得非常孤独,好像又是一个人了。她们俩原本是牵着手来的,现在江落却不敢再去牵她,尽管她其实很想让杜娜莎安心。准备今夜说的事也不必提了,她懊恼地想,江落非常委屈,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杜娜莎的事,胆战心惊地等着她宽恕。可她犯了什么罪,她有哪里对杜娜莎不忠了呢?江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况且,与之相比,有另一件事不断地搅乱着她的心,让她更加不得安宁:林露行究竟为什么要偷听她和别人的谈话?林露行从没对她说过,也就是说她是自己愿意偷听,不是做给她看的。她对她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也许林露行并不全是为了玩弄江落,好惹得她痴狂心碎,也许她……   “林露行结婚,你会去吗?”杜娜莎忽然回过头,问道。   这话最后却是由杜娜莎主动问出来的,江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迟疑了几秒,决定实话实说:“其实,之前……就是我消失的那段时间,林露行找到我了……她让我给她当伴娘。”她生怕惹得杜娜莎不高兴,急忙补上一句:“不过,这些现在要看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去吧。”杜娜莎轻轻地说,低头看了看脚尖。“我没有……拘束你的资格。况且这是你先于我们交往的时候,答应她的事。我不会阻拦你,惹得你讨厌……”   “我不会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就立刻打电话给她……”   “不过。”杜娜莎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的眼睛里折射着夕阳的血光。“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够实现。我希望和你一起在林露行的婚礼上做伴娘,我们两个一起。” 第6章 六   六、   这天晚上,杜娜莎在卧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江落的母亲快回来了,□□月之交,她要忙一阵子,回家的次数会变多一些,而且马上就要开学,杜娜莎准备搬回江边的家里去。江落略带惋惜地看着她归置那些衣服和化妆品,拿出手机,拨通了林露行的电话。她的心跳得很快,等待着林露行接听电话的时刻,让她回想起高中时期,她在美术楼下等着林露行放学的样子,她那时满心期待,猜想今天林露行会打扮成什么样,如今拨通电话,却在想林露行到底过得好不好。   “有什么事?”林露行很快就接了,她的声音略带疲惫,依旧是那样轻飘飘的。   “你那里还缺伴娘吗?”江落问道。   “……怎么了?”   “我想带一个人去,一起做伴娘。”江落飞快地说:“就是……杜娜莎,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我早就知道了,她是你的女朋友。”林露行沉默了片刻,这样说道。江落对此有点奇怪,她转过头,想看看杜娜莎的反应,只瞧见她紫色家居长裙的一角,杜娜莎的身影晃进了洗手间。   “我们是……是今年夏天开始交往的。”江落在紧张中,无意识地说了一句错话。   “是吗?”林露行的声音倏忽疑惑起来:“不是早就开始了吗?现在还骗我,是好玩吗?”   从洗手间猛地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响动,江落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一点,伸头去看:“怎么了?杜娜莎?”她提高嗓门问。   “没事。”从那边传来杜娜莎平静的声音:“被卷发棒烫了一下手。”   江落顿时觉得杜娜莎今夜也有些奇怪,她正想追问,手机那边,林露行低低苦笑了一声。   “你们真是无论干什么都要在一起啊。”   “对不起。”江落忙乱地道:“我知道这种事应该新娘自己决定,如果你不行,也不用……”   “我没什么不可以的。”林露行打断了她。“既然她是你的女朋友,当然也要请她来,和你站在一块。”她温柔地低声说,声音中却不无厌倦的恨意。“你们来吧,就当是一起结了婚,我祝福你们。”   挂掉电话以后,江落瘫坐在床上,好半天没缓过来。即使她不明白杜娜莎的用意,也知道林露行确实受到了伤害。老实说,她原本并不介意伤害一下林露行,毕竟林露行曾经那样残酷地折磨了她,她听出林露行的嫉妒时,内心甚至是愉快的,让她难过的地方在于,林露行是因为杜娜莎受到伤害,给她伤害的实际上并不是江落,她和林露行之间,其实也横亘着杜娜莎的影子。而且,她早在高中时期就已发现,伤害林露行的同时,她的内心也会感到一丝细微的、酸楚的痛苦,如沾满毒液的蛛丝,缠绕在她的心上,不时收紧。她想起白天英语老师描述的林露行偷听她讲话的场景,那种细微的痛苦就更加深刻了,蛛丝切进了她的心脏,她怀疑自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做错了。   这时,她已隐约察觉出一些不祥的预兆,英语老师的故事只是个开头,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正在向她预示可怕的命运,江落从心底抗拒婚礼那天的到来。况且,即使伤害了林露行,仍无法让杜娜莎安心,杜娜莎是永远无法安心的。江落和她之间的阴影更加深重了,随着开学的到来,她们失去了过往那种通过紧密不分的相处来融化隔阂的机会。报名、注册、分寝室、搬家、参与社团活动、军训,所有琐碎而麻烦的杂务占据了她们的时间,开学的头几天,江落每天只能和杜娜莎见上一面,在一块待不超过一小时,杜娜莎看起来郁郁寡欢,劳累至极,紧紧地靠在江落身上,一句话也不说。江落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抚摩着、揉弄着,用自己的脑袋靠着她的脑袋,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安慰杜娜莎,她自己一样是琐事缠身。   距离林露行的婚礼还有一个星期,下午的军训结束之后,江落和杜娜莎碰面了。度过了十来天的兵荒马乱,寝室和社团差不多都安顿好了,今天难得晚上有空,两人约定在学校附近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她们出门时还穿着军训的衣服,看上去很有意思,大学新生们经常穿着军训的衣服在学校周围乱逛。学校旁边有不少书店,让她们想起了高中时常常逛学校后街那个小书店的情形。有人气的作家又出了新书,某些外国小说终于有了大陆发行的译本,总会在书店外面贴出海报,这些是她们高中时候时常关注的。江落和杜娜莎走进书店里,随便翻了翻近来新出的小说,有好几本都是关于偷情和三角恋的,江落并不喜欢这样的题材,杜娜莎却很感兴趣,拿起来翻看着,最后买下了其中一本,封面是坠入水中的新娘,使人联想到奥菲利亚。走出书店之后,她们俩又去文具店逛了逛,并在那里碰见了认识不久的社团里的学姐。学姐很热情地同她们打了招呼,她的眼睛很尖,一下子扫到杜娜莎手里的书,惊喜地叫了起来。   “啊!这本书我前天才买的,昨天就看完了。”她咯咯地笑着:“这是一本讲戴绿帽的书!”   杜娜莎点了点头,认真地、几乎有点死板地说:“是的,我之前也看过简介,这是一个丈夫背叛妻子,妻子又背叛丈夫,两人最后都犯了重婚罪的故事。”   她们两人立刻热烈地讨论起了剧情,把江落晾在一边,突然,学姐停顿了几秒,开玩笑地问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样呢?杜娜莎,如果是你是男人,有个心爱的女人,你的情人,但是一直把你不当回事,总是背叛你,有一天,她被另一个男人伤害了,突然跑来找你,请求你庇护她,你知道她往后肯定会背叛你的,因为她根本不爱你嘛,可她一再哀求,你会怎么办呢?”   学姐并不知道江落和杜娜莎的关系,极其天真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江落听到的一刹那,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对杜娜莎总是有一种微妙的愧疚感,可她并没有背叛杜娜莎。她心想,自己并没有犯罪。在坚定信心的同时,她不禁痛恨起这位学姐来,仿佛她是在误解和针对她。   “怎么办呢?”杜娜莎饶有兴趣地听着学姐的问题,露出严肃的表情,重复道。她的样子在江落看来简直可以说是凶狠的。“那么我就杀了她。”片刻思考之后,杜娜莎抬起眼睛,阴森地回答。她的面庞是严厉的、戾气十足的,在这一刹那,江落确定,她毫无玩笑之意。   “什么?”学姐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我要杀了她,然后自己再去自首,决不让她落到别的人手里,就样。”杜娜莎说,顺手拿起一边货架上一柄裁纸的小刀,反复把玩着。仿佛为了强调她的说法,她慢慢地把刀刃推出了紫色的塑料刀鞘,举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端详。薄薄的刀锋上,橙黄色的灯光刺眼地跳跃闪烁,那一丝光线,和杜娜莎某些时候的眼光一样冰冷。   “但是……用这样的刀,可是没办法杀死人的啊!”学姐似乎感到有点扫兴,强颜欢笑道。   她的圆场起了效果,杜娜莎把眼睛从刀子上移开,长久地望着她,倏忽嫣然一笑。“那是当然的。”她愉快地说:“我说的其实是《白痴》里的剧情啊,学姐没有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吗?写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很精彩。我推荐给你。”   说完,她把手中的小刀放在货架上。江落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悸,正装模作样地摸索着货架上那些精致的小东西,杜娜莎将那把小刀顺着货架光滑的木头表面推到江落手里,裁纸刀碰到江落皮肤的须臾,她们的指尖相触,停留在同一把刀上,江落感到杜娜莎贴在指上的美甲稍稍陷进她的肉里。杜娜莎扭过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定定地望着江落。江落自以为理直气壮地和她对视了半秒,一股寒流霍地袭上心头,她抓起了杜娜莎递来的那把小刀。江落到后来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带着几分自卫的心态,将裁纸刀死死握在手心,刀柄上的纹路嵌进她的肌肉,沾满了她的汗水,她再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几秒钟过后,江落猛地松开了那把刀,把它扔在那里,她茫然若失,张开空荡荡的掌心,杜娜莎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出了文具店。   当天晚上,江落睡得很不安稳,反复思考着杜娜莎颇为意味深长的话语和眼神,她还不至于认为和杜娜莎恋爱会有生命危险。但她知道杜娜莎一定对她有所不满,杜娜莎在暗示她。江落依然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暑假的时候,她对这段恋情充满自信,却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毁掉了一切。她不明白自己的罪,她痛苦地思考她和杜娜莎的前途,她还痛恨林露行,她一面咬牙切齿地痛恨林露行,一面爱她。如果江落真的身陷背叛的罪恶,那一定与林露行有关,林露行是罪的魔女,哪怕念起她的名字,就是一种罪恶。江落绝不允许自己再犯这样的错误,她要赶紧斩断和林露行的关系。反正一切快要结束了,入睡之前,她安慰自己道,等到林露行结婚,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家庭会牵绊住她,她将去往异国他乡,杜娜莎不会再疑神疑鬼,江落自己也会彻底死心。到那时候,她和杜娜莎一定能够重归于好。   江落出于某些自虐的心态,规定自己必须和杜娜莎度过余生,她绝不从杜娜莎那里逃走。虽然杜娜莎很执着,很强硬,完全是偏激而凶狠的,但只要江落柔顺地屈从,便可以换得幸福与和平。况且杜娜莎通情达理,从来不做过分的事。她不会真的拿起小刀,那小刀也不能真的杀人。   在这样的煎熬与期盼中,林露行的婚礼终于到来了。如江落之前预感的那样,这无疑是个充满灾难的日子,以至于她日后回忆起来,竟分辨不出哪件事是真正致命的。清晨六点,她和杜娜莎就赶到林露行家帮助新娘梳妆,只见婚纱照已经照好,放在相册里供人观看,好事的亲戚们不断地在客厅吵闹,对这场婚礼和这个家庭说三道四。林露行把卧室门打开一角,怯怯地向她们张望,她已经化好了妆,坚决不戴假发,披散着她的短发,身上穿着薄薄的睡衣。江落很久没和林露行见面了,在林露行面前无地自容。林露行这天尤其美丽,光彩照人,只是大概因为起得太早,脸色苍白,眼睛有些无神,似乎还有点浮肿。进卧室之后,她很快就把所有衣服脱了,任由伴娘们处置她洁白而柔软的身体。   林露行的伴娘一共有四个,其余两个是男方家派来的,只是充充门面,真正帮忙的是江落和杜娜莎,江落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主力。首先的任务是把婚纱穿上,深红的窗帘放下之后,整个屋子都充满深红的暧昧的光,红光落在婚纱上,把那些软纱、褶边和珠子染出了霞色,如古代公主的陪嫁。江落捧起沉重的婚纱,帮助林露行穿戴起来,林露行用光裸的脊背对着她。这件婚纱非常漂亮,是高级货,而且是买来的定制款,不是租的。婚纱的颜色是优雅的浅香槟色,胸口处嵌着大颗切割得极其精致的水晶,流光溢彩,紧束的腰部缝着鱼骨,罩有一层蕾丝。婚纱下摆呈巨大的倒垂花朵状,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地垂缬下来,重重叠叠,曲绕弯折,足有十多层,每一层的纱摆向上卷起,缝成较小的玫瑰花状,花蕊镶有金色珍珠,连缀在一块,簇拥着巨大的纱裙,仿佛在身上穿了一层花的瀑布。伴随新娘的步伐,那些水晶和珍珠颤巍巍地闪动,折射出刺目的彩光,是当之无愧的华服。   当林露行穿好了婚纱,移动到等身的大镜子前,怜爱地窥视着自己,江落不禁想起她在艺术节那□□演过的《美狄亚》中的公主,得意洋洋地穿上涂着□□的长袍和金冠之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娇娜姿态的情形。林露行在那天的表演十分出色,尤其是那绷起脚尖,频频向雪白的脚背注视的姿态,慵懒、妩媚、却又显得十分空虚无聊,除了林露行,他人难以演绎。   之后,由杜娜莎亲手给林露行戴上满是水钻的银冠和蕾丝镶边的头纱,用发卡在头顶固定,她们也各自换上了伴娘的礼服,伴娘穿的是奶灰色的小礼裙,裙摆上装饰着小小的花朵。江落比杜娜莎先换好衣服,她独自从换衣间走出来,发现身着华服的新娘站在外面,垂着脑袋,正从头纱的缝隙中向她侧目凝视。林露行好像有话要说,斟酌着词句,她长长的、漆黑的睫毛在白色蕾丝宽边下颤抖着,如蝴蝶在捕虫网中挣扎振翼一般。一股熟悉的窒息感立刻抓住了江落,攀上了她的胸口,她害怕和林露行对视,她本能地明白,如果林露行在这时请求她把她带走,逃离这可憎的婚礼现场,那么她会不顾一切地帮助她,放弃学业,和她逃到天涯海角。这种难以自制的感觉使她害怕,江落迅速地转过了头,对上了换好衣服出来的杜娜莎的脸。   九点钟,婚礼出了第一次乱子,是在新郎上门接人的环节。按照习惯,伴娘们把新娘的高跟鞋藏在卧室的某个角落,由新郎将鞋子找出,并且亲手给新娘穿上,才能够把她从闺房中带走。然而就在婚礼的前几天,新郎骑摩托车的时候摔了跤,两个膝盖都擦伤了,尚未痊愈,还包着纱布,无法弯曲,自然也不能跪下给新娘穿鞋。男方家的两个伴娘希望采取折衷的方法,让她把脚稍微抬起来一点,好让新郎不用下跪也能给她穿上,林露行却忽然倔强起来,硬是要新郎跪在地上给她穿不可。“这是你人生只有一次的大事,不能敷衍,即使伤口开裂了,流血了,你也该亲自下跪。”她强硬地说着,扭过脸去。新郎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看新娘,又看看家人,完全没了主意,原本喜庆的气氛顿时变得很不愉快,在场的人自认为代表了男女方的面子,谁也不愿意退让,她们僵持了至少二十分钟,外面的亲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住地催促着。那来迎接新娘的婚车,也在楼下不断按着喇叭,司机烦躁的大喊大叫声,一直传到楼上。   江落向来讨厌磨磨蹭蹭的,新郎和新娘共处一室,本该凑成一对璧人,却又生了龃龉,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也让她非常心烦。她只盼着能快些促成好事,让她快些绝望。卧室外面,亲戚们都在等着起哄,如果再僵持下去,可能引起矛盾,新娘和新郎难免都会被对方的家人说三道四。江落立在那里,犹豫了几分钟,看着丢在地上的鞋子,尽管她一直努力自制,狂热的情绪还是主导了她,使她产生了莫大的勇气,她终于采取了一个特别大胆的做法。江落弯下腰去,捡起鞋子,走到林露行跟前,虔诚地跪了下来。林露行坐在床边,正伸着脚等新郎来给她穿鞋,江落一把抓住她纱裙下的脚踝,触手温暖而光滑,林露行惊慌失措,向前轻轻地一踢,江落便顺势将她的脚塞进了鞋子。这时,她感到在场所有人注视的目光,江落不用回头,也能猜想到他们惊奇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已经大错特错,覆水难收,也知道杜娜莎就在旁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可当她跪下的那一刻,她就开始遗忘自我,她的心中升起一阵隐秘的窃喜,似乎这正是谁也无法夺走的天赐良机。   江落拿起第二只鞋,林露行不再挣扎,当她把鞋子套上她的左足,林露行甚至配合地伸直了脚,脚尖伸进鞋子里时,她脚背的那一绷,极其肖似《美狄亚》里的公主,简直能叫人发狂。公主穿戴上美狄亚所赠的涂毒的冠袍,便和新郎告别,在□□中燃烧。这一次触及之后,林露行就要和她永诀,江落托着她的鞋跟,亲手送走了自己的所爱,竟然觉得无比陶醉,差点失去理智。林露行穿好了鞋,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江落站起来,看也没看杜娜莎一眼,说了一句:“走吧。”   江落并非不尊重杜娜莎,是那股无法熄灭的激情操纵了她,又把她变成了无所畏惧的偷情的骑士,给林露行穿鞋的时候,她眼中只有林露行,不把在场的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她自己,她为了碰一碰林露行的脚背,情愿不要性命。她实在不愿意放弃最后一次的机会,她想讨要一点补偿,江落明白她永远失去了林露行,她通过这样的方式和林露行诀别。杜娜莎目睹了这一切,没说什么,也没生气。   不过,迎亲的大部队来到举行婚礼的酒店之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杜娜莎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彼时新娘在后台休息,等着结婚仪式正式开始,伴娘们在她周围陪伴,杜娜莎从席上拿了一杯红酒来喝,不知怎么泼了一点,弄脏了新娘婚纱裙摆的一角,红酒浸透了纱摆,点缀的花朵泛出深艳如血的颜色,十分显眼。杜娜莎看上去非常自责,慌乱地道歉,林露行挥了挥手,原谅了她。   “只要不是□□就行。”她玩笑似地说,又提起了那被美狄亚的□□害死的公主。杜娜莎默然不语,眼光微微闪动,林露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两人的眼神中皆有敌意。   接下来,结婚仪式磕磕绊绊地举行了,快要结束的时候,在所有人面前,再次出现了一次严重的事故,江落事后回想,觉得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杜娜莎因为这件事崩溃了。那时,林露行和新郎站在舞台上,在花门之内,被聚光灯照耀着,俨然一对幸福的新人。他们已经接过了吻,交换戒指和喝交杯酒的仪式都做完了,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传递新娘的捧花,许多婚礼都以此作为恶俗的结尾,新娘必须把手中的捧花赠予在场某位亲近的未婚女性,祝她能够得到婚姻的幸福。主持的司仪用讨厌的夸张腔调,循规蹈矩地问道:“新娘要把捧花给在场的哪一位小姐呢?您想将这份幸福传递给谁?”   “……我不想给别人。”出人意料地,林露行拒绝走这个过场,她双手握着鲜艳的捧花,望着司仪,天真而固执地说:“为什么要给?我不想把幸福给任何人,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她居然说出这样自私的话来,全场都静默了,司仪大概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也有些尴尬。他停顿了几秒,笑着解释道:“并不是给了别人,您就会失去幸福的,您怎么会这么想呢?您已经幸福了,难道就不愿意祝福一下在场的人吗?”   林露行侧着脑袋,仔细地听司仪说话,眼神却并不专注,好像在梦游。司仪说完,她想了一想,伸出套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臂,对花门外的江落招了一招。她用不容易听见的、幽弱的声音说:“那么,我愿意给这个人一部分,就只分给她一点。”   江落其实有所预感,林露行会把捧花赠送给她,作为她给她穿鞋的反击。可她毕竟低估了林露行的疯狂,她毫无戒心地离开了杜娜莎,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江落和杜娜莎原本一起站在花门外面,一个捧着新郎新娘要喝的交杯酒,一个捧着交换的钻戒。交杯酒之前就喝完了,江落被林露行点了名字,顺着红毯铺就的道路来到她面前时,手里还拿着盛酒的空杯子和盘子。林露行看了她一眼,忽然扯掉了把捧花绑在一起的缎带,卷曲的红色缎带向下飘落,她在众人面前泄愤一般把新鲜的、凝结着水珠的花束扯得七零八落,任由一些细小的雏菊和勿忘我落在她的婚纱和地面上。随即,林露行从分散的花朵中,抽出一支花茎很长的、散发浓烈香气的洁白的百合花,递给了江落。百合花花瓣卷曲,内侧晕着浅浅的粉色,开得饱满而美丽,江落腾出一只手去接,林露行把花拿得更高了些,举过了江落的头顶,她的眼漠然地向江落一瞥。   “把盘子端好,不然就摔了。”林露行朝江落空出的那只手努了努嘴:“你用嘴来衔。”   江落看了她一眼,知道无法违抗她的命令,林露行伸直手臂,把满开的百合送到她嘴边。从四面投来灿烂的灯光,五光十色的灯火之下,林露行全身都闪耀着光彩,她纯白的手套的指尖部分,和百合花的花瓣一起轻轻触碰江落的脸,在缤纷的光线的照耀中,无一不染着狂乱的色泽。   江落屈服了,她无法躲过这一劫,不得不含住了那支百合。为了侮辱她,林露行有意用冰冷的花瓣擦过她的嘴唇,硕大的花瓣打在她脸上,浓郁的香气熏得她想要咳嗽,晶莹的水珠弄湿了她的嘴唇,花粉黏糊糊地沾在她的唇间,旖旎地填补了干裂的唇纹。江落张开嘴,感到花枝表面微苦的凉意,发自唇齿,充斥了整个口腔,似乎要传递到四肢百骸。与此同时,她的耳旁传来林露行毫无起伏的声音:“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幸福吗?杜娜莎,你又怎么觉得呢?”   听到杜娜莎的名字,让江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里衔着的花使她无法出声阻止。林露行向花门的外侧注视着,平淡地道:“这是你给我规划的蓝图啊,杜娜莎,你以前不是到处跟人说我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吗?后来我真的有了,还结了婚,这份幸福是你给我的,我现在要把它传递给江落。”她转过头来,严肃地喝令江落:“咬紧,这是杜娜莎给你的。”   但是百合花已经从江落的唇中落下,坠入二人的空隙之间,江落由于震惊无法执行她的命令。迎着炫目的灯光,她再三观察林露行的神情,确认新娘是个千真万确的疯子。在此之前,江落早就猜测过,关于林露行的谣言很多都是出于杜娜莎之口,杜娜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在高三上学期不断地说谎,向同学们暗示林露行是有男朋友的。她成功地离间了江落和林露行。这些日子,江落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何林露行在春天结交的男朋友,她现在的新郎,居然和杜娜莎的预言如此相似,这不可能是巧合。林露行在今天解答了她的疑惑:她正是按照那个谣言的描述去结识了那样一位男人。她是故意的,就因为江落相信了杜娜莎,而没有相信她,她便用这种方式让江落感到痛苦,同时,也随意地处理了自己的前程。   在悟彻这一切的瞬间,婚礼的现场,江落恍若置身于巨大的疯人院。在她面前,林露行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振彻了她们头上广大的穹顶,她一扬手,把扯烂了的捧花朝众人之中抛洒而去,于是那些金黄的非洲菊、深紫的勿忘我、纯白的铃兰和满天星、深红的玫瑰、橘粉的月季,那些世间最绚烂的色泽,娇嫩芬芳的花朵,纷纷从高大的舞台上跌下,跌断了颈子,跌向了众人的践踏。在抛洒的花雨里,一切都乱套了,仅仅剩下了疯狂、疯狂和疯狂。江落目瞪口呆地瞧着林露行,林露行隔着头纱与她对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很难想象世上居然会有人这样疯狂,林露行结婚完全是为了报复江落,她从没有故意引诱她,以便享受江落的痴狂和绝望,相反,她自己就是最绝望、最痴狂、最不计后果的复仇者。她是堪比美狄亚的复仇者,她通过自毁,把自己和江落至于无尽的痛苦之内,并且在对方面前一再放大这种痛苦,从而达到最深的报复和自虐的目的。   这天晚上,婚礼结束,两人一同回去的途中,杜娜莎终于严重地发作了。这次发作是前所未有的,她们之间积累的问题借着这次机会爆发了。杜娜莎几乎崩溃,再也无法维持过去的温柔。实际上,自从在婚礼上被林露行揭发,她就始终发着抖,差点没有站稳。杜娜莎的事情不曾像如今这样严重地败露过。她一定是害怕了,然而,江落其实并没有打算向她追究。虽然在婚礼现场她确实心乱如麻了一阵子,不过林露行很快丢下她,挽着新郎去敬酒了,新郎不知道她们的过去,糊里糊涂的,林露行一个表情就敷衍了他。婚礼好歹有了圆满的结局,新人受到了祝福。也就是这段时间里,江落想了个明白:她不能和杜娜莎吵架,更不能让她们的关系走到分手的地步,这样就正中了林露行的下怀。她不能为了失去的人抛弃面前的人。   离开杜娜莎的温柔乡,邀请一个疯狂的女人逃婚,这是江落做不到的事,她对杜娜莎已经生出了眷恋之心,反而决定宽慰她,饶恕她,告诉她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封往事,她们需要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人能够不犯错,女孩子面对情敌使用一些小手段,那不过是最轻微的罪孽。反正现在林露行结婚了,即使和杜娜莎计较这些,事情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而杜娜莎是爱她的,江落也愿意爱杜娜莎,只要互相宽恕,她们迟早会成为和谐而美满的情侣。   婚礼散场之后,杜娜莎坚持要送江落回家,路上却始终一言不发。江落几次想要开□□跃气氛,话到了嘴边,又因为杜娜莎那显得异常悲伤的侧脸而作罢。她们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在大学内,走在员工宿舍区那条静谧的、铺满金黄落叶的道路上,像是杜娜莎第一次来江落家里时一样。初秋的夜晚微有热意,将死的秋虫刺耳地鸣叫着,眼看这条路就快到尽头了,被飞虫环绕的老旧的路灯,已经数到了最后一盏,杜娜莎总算停下脚步,贪恋地用目光抚摩着江落的脸。   “林露行不甘心,她一定是喜欢你的。”她用发抖的、娇嫩的声音问:“你也喜欢林露行吧?”   江落看着她的样子,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瑟瑟发抖,非常可怜,她的心里立即充满了温情。“完全没有……那样的事。”她怀着怜悯之心,坚定地否决了,为了提醒她这件事有多么不可能,她又加上一句:“你是知道的……她已经结婚了。”   杜娜莎的失落并未减轻,她慢慢地低下了头,漂亮的卷发往下坠去,露出她纤细的脖子和窄窄的肩膀,在夜里苍白耀眼。她看着地面,小声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也很痛苦。”   “你难道厌倦我了吗?”江落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没有。”杜娜莎用力地摇头,抬起了眼睛。她喃喃地说:“我只是觉得很空虚,我原本以为,像这样就够了,可我不能抑制自己的贪欲。我恨你。你其实根本不爱我。我做了这么多,全部落空了。什么都没有得到,我比不过林露行,没有人爱我,我很空虚,一切都很空虚。”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甜蜜,却变得更加冰冷,江落吃了一惊,她从杜娜莎的话里听见了纯粹的恨意,这绝不是一时的赌气。杜娜莎心灰意冷,仍然处于被拆穿的恐惧之中,以为江落会不顾一切地跑去和林露行和好,她正在痛恨着,痛恨着江落,也痛恨林露行。江落知道,有些时候,犯错的人并不会反省,在恼羞成怒之下反而再次会伤害别人,怨恨被害者。杜娜莎无疑就是这样,而且,她已经疑心林露行很久了,这长达数月的怀疑和忍耐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江落对此并不生气,反而试图更加珍惜地对待杜娜莎,温柔地哄劝她。杜娜莎的表现减轻了她一直以来的的负罪感,犯罪的其实是杜娜莎,而不是她。江落怀着自我感动,甘愿对杜娜莎进行施舍,她捧着她的脸,低声对她进行安抚,却冷不防看见了杜娜莎这时的眼神。那是空洞得可怕的眼神,和某些精神病人十分类似,杜娜莎直勾勾地望着空中,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幽灵,正在不住地挥手,召唤她前去。   江落又心疼又害怕,不敢再看下去,为了熄灭自己的恐惧和杜娜莎的疑心,她索性采取了最原始的方式:她张开双臂,将杜娜莎一把拥在怀里,牢牢地拥住,用温暖的血肉平息她的不安。   “那么这样呢?你也会空虚吗?”她在杜娜莎耳边悄悄地问。   “这是最空虚的时候。”杜娜莎却说,举起手臂,回拥了她,在时明时灭的路灯光线下,她们依偎在一起。杜娜莎伤心欲绝地道:“我抱着你,像抱着一把刀子,又痛苦,又冰冷……”   “我明明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林露行。”杜娜莎梦呓般的声音,于耳畔控诉着:“你无时不刻都在想她,你不爱我,你爱她。但是我没办法责怪你,因为我才是罪人,我做了错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江落抚摸着她光润的头发,把她深深地按在自己的怀里,与她耳鬓厮磨,在多次的努力之下,她的身上燃起了疗救一切的□□,她试图把这□□传递给杜娜莎,使两人一同深陷进去,消弭所有的怀疑。她用湿润的吐息摩挲杜娜莎的耳廓,絮絮地诉说着动人的情话:“我现在在想你,而且只想你。”   她怀抱杜娜莎,眼望着那最后一盏路灯,盼望它不要再照着这对恋人的影子。这路灯年久失修,从前几天开始,就好像要坏掉的样子,时亮时不亮,但总还是吊着一口气。熄灭吧,快些熄灭吧,江落在心中祈祷着,只有在黑暗里,恋人们才能团聚。她迫不及待地等着,等着,终于,灯泡闪了闪,昏黄的光线被黑暗吞没,再也没有亮起来。江落受到鼓舞,马上把自己的嘴唇凑近杜娜莎冰凉的唇,在漆黑寂静的秋夜里,她们拼命地拥吻着。路灯不会亮起,爱情没有终结。   那些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对林露行的痴迷已经过去了,再过几天,林露行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她们总会逃脱的,从她的阴影之下,从那梦幻一般的禁锢之中……   “没什么了。已经全部结束了。”两人分别之时,杜娜莎看起来好了一点,她挥挥手,对江落说了这句话,便转身踏上了归途。   江落回味着她的声音,她的气息,独自回到了家。她可以感到,一种新的爱情逐渐注入了她的心灵,正慢慢地抚平旧的伤疤。她欢欣地走进屋里,脱下鞋子,没有开灯,径自到阳台坐下。晚风中传来桂花的香气,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澄净的秋夜。由于激动,江落始终无法入睡,抱住双膝,坐在窗边看着月亮,不过,以往彻夜不眠时的那种悲哀全部一扫而空了,而今她的胸中充斥着希望,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她坚信,她和杜娜莎一定会走下去的,她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时光。   就这样,一直到了十二点,她还没有睡着,决定按自己的老习惯出去走走。出门时,她想起和杜娜莎的初遇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禁无声地笑了笑,心里满是甜蜜。江落轻快地走出单元楼,穿过她们分别的小径,来到最后一盏路灯熄灭了的林荫道上,几个小时以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还来不及重温,随后,做梦也想不到的情形,倏忽从夜色里跳了出来。等到江落睁大眼睛,看清了道路,她猛地站住了,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在她面前,呈现出了使人不敢相信的、地狱般的一幕惨剧。不远处,有一道长长的阴影,在月光下森然可怖地摇曳着,投在江落的脸上。她看见阴影的尽头,是一个悬在空中的人形,矮矮的、十分娇小,脑袋垂向地面,好似一个遭到遗弃的人偶,被一根绳子挂在熄灭的、摇摇欲坠的路灯下面。四周的树影交错着投在她的身上,又使她看起来犹如一只悬于网内的蜘蛛,在那里等待着猎物,她栖身的那盏路灯,老旧不堪重负,随时都可能倒塌,每当有风吹过,底座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挂住她脖子的那绳子也随风晃动着,宛如一只不断招摇的鬼手,诱惑江落上前。   剧烈的痉挛很快传遍了江落全身,她的腿脚开始不受控制,她勉强挪了两步,就看清了能够使她确认杜娜莎的特征:死者纷披飘扬的卷发中,一只苍白纤细的小手无力地低垂着,前两天由江落陪着去美甲店新做的指甲,受到月亮的照射,在暗夜中隐隐发光,好似一些下坠的、漂亮的彩色玻璃碎片。 第7章 七   七、   林露行穿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袖子上戴着黑纱,阴沉着脸,飞快地走进杜娜莎的灵堂。她走进来时,衣裙在秋风里微微飘动,令人想起死去的白蝴蝶的翅膀。她一路上都是不声不响的,只听见高跟鞋敲打在楼梯间石头地面上的声音,以及进门的刹那,她对门口主持丧事的杜娜莎家亲戚的低语。“我是她的同学。”她说。随后抬起眼睛,扫了扫坐在屋角的江落。   按照风俗,灵堂设在杜娜莎家里,得设整整三天,供人前来吊唁。吊唁的人很多,甚至才认识没多久的大学同学们也来了,不过没有一个人比林露行显眼。她个子很高,脸色苍白,面容严肃又极其美貌,具有一种不可抗的震慑力,所有人自然而然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使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人群,来到死者的灵位前。林露行不用别人吩咐,就熟练地从一旁拿过纸钱,点燃了扔进火盆里,随后恭敬地对着杜娜莎黑白的遗像拜了三拜,在香炉中上了香。   九月下旬,天气仍有些热,为了透气,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打开了,外面的清脆的鸟鸣不时传进悲哀的人们的耳朵里,阵阵秋风吹卷着散落在地上的纸灰。林露行做完这些吊唁的程序,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到了阳台上,望着外面枝头的桂花。不久前下过一场雨,天空碧蓝如洗,桂花香气愈发浓郁,夹杂在香烛纸钱呛人的气味里,显得甜腻而旖旎,似乎过分的不合时宜。   江落已经以好朋友的名义在这里守了两天,一见到林露行不请自来,非常担忧,她很害怕林露行另有目的,会在这里闹出什么乱子,战战兢兢地跟在林露行身后,和她一起走到了阳台上,林露行转过身,看见她,立刻把手伸到她身后关上了门,只把她们两个留在灵堂外面。灵堂内的声音顿时朦胧了,林露行用充血的双眼,死死盯住江落的眼睛。   “她是故意的。”她以一种极低的,但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说:“你信不信,她是为了报复我……”   江落看着她眼睛里的血丝,知道她这两天晚上肯定也没睡好,虚弱地笑了笑,对她的恨语表示宽容。“我不知道她要报复谁。”她说,觉得有点儿累,在地上蹲下了,抱住脑袋,发出饮泣般的声音:“可她是送了自己的命,她不管报复谁,首先都是在报复我,她做到了。”   林露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喃喃道:“确实,她是在报复你。可我也知道她恨我,她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要在那天晚上自杀。她是故意的,我前天才穿了婚纱,她今天就让我穿丧服。”   “你说话太夸张了。”江落不想再听,阻止她说下去,有气无力地道:“你实际上也没有穿丧服,我们谁也没有资格给她穿丧服。至于杜娜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也许有很多原因,这其中有我的不对,我太大意了,有很多事情,其实是做不得的,我却做了。可是……”她仰起脑袋:“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一直想,你那天在婚礼上确实不该那样刺激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露行吃了一惊:“难道她是因为我揭穿了她的那些把戏,所以自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落痛苦地摇了摇头,她好像在努力思考,片刻,眼神却茫然起来,揪着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我说错了,对不起,请原谅我。”   但林露行的怒气很盛,她没有管江落,继续说了下去:“我那天是说了,可我不是想要她死,我是说给你听,难道在你看来,被人造谣,我该永远忍气吞声?她可以造谣,我却不能说实话。”她笑了一声:“江落,为什么你从来不体谅我,你不想一想我又……又受了怎样的伤害呢?”   她的这一笑凄楚至极,而且十分憔悴,使人心折。江落心里又刻上了新的伤口,江落痴痴地瞧着她,看见林露行放在身侧的手正在颤抖。江落的思绪完全混乱了,自从看见杜娜莎的尸体,她这两天一直过着地狱般的日子,她受了太多折磨,已经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思考,在疲惫的麻木中,她感受到反复的疼痛,淋漓不断的湿血在她的伤口流淌着,从来没有结痂愈合的时候。林露行的这一个笑容,她细声细气地说的那些话,令她再度想起了她的罪恶,她不应当把哪怕一丁点儿错误加在林露行身上,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同时,江落痛苦地意识到,即使在杜娜莎殒命之后,她那种龌蹉的念头也完全没有消弭,反而因为失去恋人的打击而愈发加深。   “其实,我也想过干脆不要说它。”林露行来回踱步,又说:“我忍了很久,因为以前……以前我是信任你的,也信任我自己。可是我还是得说,我必须让你知道,江落,这对我不公平。”   江落重新把头埋下进臂弯,幽幽地叹气:“造谣的事,我其实早就料到了。我不傻,我问过她……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居然……居然会那样找男人。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选在了最不合时宜的时候。你以前从不和我解释,现在又为什么非说清楚不可?你不该,不该在结婚的时候,不该在我们已经交往了两个月的时候说出来,你不该追究过去的事,因为这是于事无补的,反而会伤害我和杜娜莎。林露行,感情的事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公不公平。”   “那么你真觉得我错了。”林露行瞪大眼睛,说道。她的语气狂乱起来:“其实是我错得还不够,我其实还有更多的事情没有说……正是我对她太宽容了,才会让你还坐在这里吊唁她,还骗她的爷爷说是她的好朋友,你真可笑!江落,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以为杜娜莎真是那么简单的人吗?她远不止造谣而已。高中的时候,你和我都被她蒙在鼓里,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死了!”江落受不了她这样侮辱杜娜莎,强硬地打断了她:“死者尸骨未寒,而你今天跑到她的灵堂上,她家里,来讲她的坏话,这是我看到的,我希望你不要这样,你是……有家庭的人。”   “她死了,她死了,所以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原谅了!她只要一死,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了!照你这么说,每个死刑犯都是清白的,甚至还要受到怜悯!”林露行竟然暴躁地叫了起来,江落正对她忽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感到错愕,心想也许自己说的太过分了,她胆怯着,犹豫该不该上前安抚,又怕她乱喊乱叫被人听到。林露行忽然跺了跺脚,伤心欲绝地道:“我今天就不该来。我不该来!”她猛地掉转身子,打开阳台的门,跑了出去。   江落扶着墙站起来,由于起身太急,眼前一片模糊,头也很晕,脑袋里嗡嗡作响。林露行穿过灵堂,跑到大门口,一把扯掉袖上的黑纱,扔进门口的箱子里,江落模糊的眼睛看见她白色的裙摆在门外一闪,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地响着,随后渐渐消失在楼道中了。   林露行的举动过于引人注目,几乎每个人都目送着她离开,有认识她的同学,忍不住在那里窃窃私语,灵堂的气氛被搞得一塌糊涂,这使江落更加无法忍受。江落慢慢挪进屋子里,朝林露行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苦笑,随即,她挪到原本龟缩着的角落的座位上,和之前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的脑袋比之前更疼了,肿着的眼睛被烟火一熏,视物更加艰难,她闭上了眼。   这是杜娜莎死去的第二天。这两天中,江落没有睡觉,往后的四天内也没有睡。只是偶尔,在坐着的时候,她的意识会出现短暂的中断,像晕过去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很快她又会醒来,每当她醒来,都会痛恨周围喧嚣扰攘的一切。而且,即使在江落清醒的时候,她的意识也是混乱的,她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勉强做到和人正常沟通,她的精神几乎被完全摧毁了。   江落在杜娜莎家待了一个星期,见证了丧事的整个过程,首先守灵三天,第四天去殡仪馆开追悼会,在那里火化了杜娜莎,在郊外下葬了,第五、六天又去回坟祭祀新死之鬼,第七天做头七法事。头七的夜里,江落没有理由再待下去,这才和杜娜莎的亲戚告别,回到了自己家。   家里仍旧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黑漆漆,夜幕降临,江落感到非常害怕,把自己关在卧室内,抱着膝盖,努力睁大眼睛,朝四面雪白的墙壁看着。她并非因为失眠而无法入睡,七个没有睡眠的晚上把她搞得疲惫至极,然而她不敢进入梦乡,这几天,只要闲下来,江落的脑海里就不断地回放着她走到路灯底下,看见杜娜莎吊在上面,尸体摇摇晃晃的情形。这个场面给她造成的冲击太大了,那是江落人生中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一个夜晚,等她看清、确认了路灯上的就是杜娜莎,江落已经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凉。她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相信杜娜莎死了,她先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焦急地等待救护车的同时,她觉得不能让杜娜莎就这么在上面挂着,于是又掏出手机给派出所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是占线,她终于想起大学里就有派出所,离这儿不超过十分钟路程。江落忽然有了力气,爬了起来,她穿过昏暗的、吹刮着猛烈夜风的林荫道,仿佛被厉鬼追逐,踉踉跄跄地跑进了派出所。江落尖叫着冲进派出所的大门,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响。   “救命!有人上吊了!”她使出全身力气,叫道。   很快,警车呼啸着,载着她往回驶去,到达现场时,救护车也到了,杜娜莎被他们从上面放了下来,医生检查过后,甚至没给她进行过多的抢救,反之,得到的是一纸死亡证明。江落茫然地跟着医生们,夜里突然变得非常冷,她浑身抖个不停,她清晰得记得,在死者被从路灯杆子上放下来,蒙上白布之前,她看见她纤细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痕迹,如一条绸带缠在她颈间。   她以为这是个漫长的噩梦,不断地向不知名的力量祈祷让她醒来。但是夜还很长。江落被带去派出所登记备案,接受各种询问,她在派出所哭了一夜,为杜娜莎,也为这可怕的命运。警察后来告诉她,杜娜莎上吊的路灯是最老的一盏,底座很不稳固,悬挂绳子的铁灯盏生了锈,倘若杜娜莎的体重再重一点,就会上吊不成,反而把路灯拽得倒塌下来。可是她太矮、太轻了,所以随随便便往那里一挂,就送了命。   第二天早上,警察打电话通知了杜娜莎家里,叫她的爷爷奶奶过来认领尸体,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来了,杜娜莎的奶奶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只有爷爷强撑着,要求警察认真调查。调查来调查去,总不会超出自杀的结果,何况杜娜莎还有抑郁症病史,高一时期曾就诊过。于是便结了案,一切尘埃落定。   关于众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动机,即杜娜莎究竟为何自杀,警方没有获得确实的线索。只在死者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片,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江落后来认出这是自己送给她的信纸。正反两面各用铅笔潦草地写了两行诗句般的话,正面写的是:“太阳是朝生暮死之物,如蜉蝣在傍晚结束旅途。”反面则写着:“今夜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除了我的死以外。”   这遗书令人不明所以,更像是死者自杀前出于心情激动而随手写就的即兴之作,内容可以说是毫无价值。杜娜莎的爷爷把这点最后的笔迹要去保管了,没有留给江落。她的爷爷全权处理了杜娜莎的丧事,有几个亲近的长辈也来帮了忙,江落请求他们让自己充当丧事的杂役。   由于事发地点令人怀疑,之后江落的态度也表现得过激,警察和杜娜莎的亲属都不止一次地盘问江落,她和杜娜莎到底是什么关系,江落一概以“好朋友”回答。杜娜莎的手机记录和社交软件被她自己清空了,没有留下任何两人交往的证据,他们也就相信了她的话,认为她是个深情的朋友。杜娜莎的爷爷虽然满心不甘,还是接受了孙女已死的事实,杜娜莎的整个自杀过程看起来都是随便、突发的,连垫脚的砖块和上吊的麻绳都是临时从旁边的工地找来的,却又证据确凿,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痕迹。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孙女死在她家门口,杜娜莎的爷爷却从没有把孙女的死迁怒在江落身上,反而感激她对死者的深情厚谊,多次表示希望她和以前一样常来拜访,这让江落愧疚至极,无地自容。   到了头七那天,整个丧事终于结束,尽管江落无比警觉,夜里还是在自家的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并且不出意外地梦见了杜娜莎。她以后还梦见过许多次杜娜莎,有两次最生动、最骇人,其中一次就是当晚的这个梦。她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贴着浅黄色欧式花团壁纸的大房间里,不知出于何故,正在躲避杜娜莎的追捕。这个房间类似于她家的书房,却布置得极其古怪,仿佛不是给活人住的屋子。饰着蕾丝宽边的白纱窗帘从天花板中央垂下,宛若荒芜的蛛网,笼罩着家具。实木的家具风格古典,高大沉重,毫无章法地摆在室内:橱柜和书橱放在屋子正中间,呈九十度角,背面朝外,缎面的椅子摆在屋子角落,椅面对着墙角,桌子立在沙发上面,台灯扔在地上,远离插座,电线长长地拖着,衣柜在橱柜旁边,柜门大开,里面放了一座古典的座钟,发出咔哒咔哒的走动声,床则横着摆在门口,堵住了出路。这景象甚至根本不能称为室内布置,而只是一座阴森的家具的森林。江落借助这森林隐蔽自己的身影,屏息静气,在高大的家具间蹲着身子慢慢挪动,和杜娜莎做着周旋。   杜娜莎走进来了,在屋里四处寻觅着,她的步调又轻又长,像是梦游的人,她的长长的影子宛如吊死鬼,从家具上面飘拂而过。江落躲在橱柜后面,从家具的缝隙中观察杜娜莎那双穿在软底白皮鞋内的纤足,观察她迈动的细细的小腿,以此判断她接下来的行动轨迹。杜娜莎的步伐拖沓,江落能看见她长到小腿中部的洋装,裙子下摆那一层层纯白的长褶边柔顺地垂着,随着她的步伐轻微地前后飘摆。洋装里面穿着的裙撑,形状十分明显,钢骨的边缘随着杜娜莎的走动,一下一下轻轻打在她腿上,她的整个蓬松的裙子犹若柔软的布丁弹动摇晃。杜娜莎就这么一步步在家具之间穿梭,偶尔停下,转身,又继续,江落从她缓慢的动作中感到恐怖,使人神智尽失的恐怖把她完全攫住了。她的心跳越来越快,额头上满是冷汗,她觉得杜娜莎好像离她比先前近了。她本能地想挪得更远一点,俯低了身子,准备跪在地上悄悄爬开,为了不惊动杜娜莎,她尽可能把腿放得低一些、再低一些,腰也用力向下弯。但是,这一动,却使得某个原本放在她两腿上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滑下裙面,掉了下来,落在地面,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那是一把紫色的美工刀。   江落的呼吸停滞了,浑身汗毛炸起,她被恐惧扼住了喉咙。她颤抖地抬头,杜娜莎的眼睛出现在橱柜后面,直直地望着她,杜娜莎的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缠绕着一圈深红色的蕾丝颈带。   恐怖达到顶峰的瞬间,江落惊醒过来,满头是汗,粗重地喘着气。她醒来的头几秒钟,以为杜娜莎还在房里,疯狂地四处张望。接下来,她一直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守着自己的房间,她的神经在半个晚上的时间里保持高度紧张,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入她的窗户。   以后许多天,江落出于恐惧,都开着灯睡觉,入睡成了她最为害怕的事情。她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她的梦是混乱、荒诞、扭曲、破碎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她精神错乱,这是事实,杜娜莎的死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悲伤和极度的自责。不难猜到,杜娜莎是由于嫉妒和绝望而自杀的,她早就暗示过会杀掉什么人,到头来她牺牲的却是自己。江落用爱情害死了一名狂热而痴情的少女,她原是出于自我疗救的自私目的,才同意与杜娜莎交往,她本可以更谨慎一些,毕竟杜娜莎是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没有别的希望。杜娜莎的性格实在太过偏激,江落又始终不够坚定,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曾经反复思考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所犯的致命错误,她非常后悔那天没有留下杜娜莎,她一看见杜娜莎送她的礼物,就悲伤得快要昏厥过去。   悲哀使她心碎,自责使她自暴自弃,然而,在这所有情感之上的却是恐惧,是亲眼看见耳鬓厮磨的恋人僵硬地吊在路灯上的那种恐惧,这恐惧在夜间压倒了一切,同她的悔恨和悲哀混杂在一快,如巨大的猛兽,慢慢把江落撕裂吞食了。   关于杜娜莎的那些噩梦中,还有另外一个使江落记忆深刻,这梦里甚至出现了林露行。这个梦是林露行第二次来找她的那天晚上,江落所做的。那是十月初的事,林露行出国的前一天,江落和她又见了一次面,说了个把小时的话。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上次那样激烈的争吵,但仍旧谈不上愉快。林露行是前来向她告别的,江落不咸不淡地祝福了她,她们的关系因而彻底破裂了,似乎再也无话可说。那天晚上,江落精疲力竭地坠入梦乡,梦见了身穿雪白婚纱的林露行。   梦境压抑又阴暗,林露行独自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下,头戴银冠和白纱,婚纱庞大的裙摆拖曳在地面,看起来像一只贪婪的母蜘蛛,吃掉了公蜘蛛,肚子里怀着卵。樟树上的枝桠于她头顶上方蔓延,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悬着笔直的上吊绳,垂挂着杜娜莎的尸体。天是血红血红的,仿佛被血泼过,杜娜莎在血红的天空中,毫无生气地低着脑袋,脖子上勒着绳子。她一动不动,江落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却打心底里认为那就是杜娜莎。杜娜莎身上密密层层地落满了深红色的蝴蝶,这群喧嚣扰攘的食客,翅膀同天空是一样的颜色,也许这天空就是蝴蝶组成的,空气中布满磷粉,令人窒息。这是蝴蝶的世界,到处都是它们毛茸茸的身体,密集得有些恶心,蝴蝶像一股深红的毒气萦绕在杜娜莎身边,停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伸出卷曲的口器刺进她的伤口里,一面吸着她的血,一面不时转动那两只鲜艳的、布满花纹的翅膀。这是罪恶的昆虫们采食时的习惯,它们把翅膀打开一会儿,又合拢,无数蝴蝶转动双翼的情形令人头晕目眩,生着黑色斑点花纹的翅膀仿佛一只只眼睛,在杜娜莎身上忽闪忽闪,一时间显得恐怖极了。   江落站在远处,看见这幅情状,发狂地朝樟树跑去,她跑着,朝林露行大叫:“你把她放下来呀!把她放下来呀!”她扑过去,跪在林露行脚下:“它们在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求你了!”   江落是被自己的叫声惊醒的,她从梦里醒来,恍惚片刻,看了看时间,知道林露行的飞机这时已经出发了。林露行坐凌晨的飞机去了日本,现在,江落又是孤零零的一人了。   这天白天,在杜娜莎生前的寝室里,江落确实险些向林露行下跪。这次见面是出乎意料的,江落从没想过林露行还会来找她。这是杜娜莎死后的第十七天,国庆假期结束了,江落第一次回到学校。向大学请的假快要到头,大一的功课是很繁重的,江落必须继续她的学业。她好不容易从崩溃中稍微恢复神智,能和人正常进行交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杜娜莎的同学,问她们能不能把寝室的钥匙借给自己,她说,她想去杜娜莎的位置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实际上,江落知道,杜娜莎的东西应该都被她的家人清走了,她只是想再看一看杜娜莎短暂生活过的地方,作为最后的凭吊。杜娜莎的室友都是好人,出事之后住在寝室外面,很为杜娜莎伤心,她们也认得江落,非常可怜她,听了江落的请求,没有多加犹豫就同意了。江落拿着这份珍贵的钥匙,怀着追悼故人的沉痛心情,踏足了杜娜莎所住的宿舍楼,她来到曾多次流连的门前,熟悉的情形让她心悸,往日都是她敲门,杜娜莎给她开,现在门寂静地掩着,向她关闭了。江落掏出钥匙,准备自己把门打开,却发现门没有锁。   她颤抖地把门一推,本该空无一人的寝室中,出现了不速之客的身影。林露行似乎很喜欢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人前。她坐在杜娜莎的桌子跟前,看了一眼门口的江落,惶恐地站起来,解释道:“我说我是这个寝室的,忘记带钥匙了,交了20块钱押金之后,宿管就把钥匙给我了。”   “……你好像总是有办法。”江落在门口僵直地停了片刻,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回答。她走进来,努力不看林露行,在寝室里转了几圈。这寝室已经超过半个月无人生活了,非常冷清寂寥,看不出任何原来的居住痕迹。江落走到杜娜莎的位置上,眼睛扫过空荡荡的桌子和书架,立刻回想起上面原本摆着杜娜莎的哪些物什,精致的香水瓶、木雕框的镜子、戴在发辫上的蝴蝶结,拥挤地堆在主人的收纳盒里,如今和那少女一同消失无踪。她的心愈发厉害地疼痛起来。   “为什么不作声?难道你连和我说句话也不愿意了吗?”这时,林露行微弱而胆怯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其实我今天,是特意过来等你的,我知道你来上学了,但我竟然使你厌弃到这地步……”   江落转过脸,林露行面色苍白,双手相扣,局促不安地立在她身后,完全没有了上次见面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江落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是和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同样经历了这桩残酷的命案,被烙下了抹不去的阴暗痕迹。她的情绪顿时柔软了,对林露行生出了愧疚,她后悔之前口不择言地责备她,林露行楚楚可怜的模样使她爱惜。江落忽然突发奇想,企图弥补之前争吵的隔阂,于是掉转身子,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回答:“我没有……没有不和你说话。”   她神情真挚,惶惶然、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林露行,说出了难得的道歉:“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怪你,其实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和别人无关。”   “等一等,等一等。”林露行摇了摇头:“那些不用谈,我只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她顿了一顿,大概在斟酌词句:“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能原谅也没事,我肯定是要说的。”   经过江落眼神的默许,她开始说:“杜娜莎死前,把手机和电脑里的所有记录都清空了,社交账号也都注销的注销,删除的删除,还改了密码。她做得很仔细、很彻底,一点和你有关的证据也没留。就算大家都看见你们经常在一起,也只能说明你们是关系好的朋友,没有人会多事。她很想着你,不想牵扯你进来。”   江落低头望着地面,盯着自己和林露行的脚尖,一句话也不答。俄顷,她尴尬地抬起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笑了。笑容是苦涩的。她开口道:“这我都知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   “也许就是为了说这。”林露行吃惊地看了看她,好像有点困惑她的冷漠,喃喃地说。“但是,但是,你要知道。”她慌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淡紫色信纸叠成的方块,塞进江落手中:“她大概还是觉得一下子把过往的痕迹清除,到底有点可惜,所以她备份了相册和信息记录,传了一份给我。”   江落把手举到面前,紧紧地皱着眉毛,连她也猜不透杜娜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她好像从始至终都对杜娜莎缺乏足够的了解。不过,如果杜娜莎真的做了这种可以被视作挑衅的行为,江落就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那天林露行说杜娜莎是为了报复她而自杀的了。杜娜莎想必很明白,她的自杀必将导致江落和林露行的决裂,她们两个的手上都沾了她的血,她们会魂梦难安。   杜娜莎是毫不逊于林露行的、疯狂的复仇者,只为了这点,她便可以不计后果地破坏自己。这两个少女,被仇恨、被嫉妒烧灼着、驱使着,不断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自毁举动。江落被迫目睹了一出完整的悲剧,不禁感到作为罪魁祸首的自己不配继续存活于世。   她把林露行给的纸块握在掌心,故意表现出一点儿敌意,盯着林露行看,慎重地问:“你是不会害我的吧?”   她的卑鄙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全部体现。江落始终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警察和杜娜莎家人面前,她没有勇气承认她和杜娜莎的关系。她借朋友的名义脱罪,就不会有人会思考她对杜娜莎的死应该负怎样的责任。如果江落和杜娜莎的恋情被公之于众,那么她一定会承受来自多方的质疑与仇恨,她就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了。她为了所谓正常的生活,不惜抹消与死者的过去,甚至还害怕林露行会揭露她。可是,林露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虽然残酷又狡诈,却和杜娜莎不同,她是毫不卑鄙的。   “你真是个懦夫。”江落的目的达到了,林露行似乎恨她说出这样的话,幽幽地、痛苦地回答:“我怎么会害你呢?我来就是为了把这些给你,她肯定也知道我会这么做,你打开看看吧。”   江落低头瞧了瞧,林露行给她的折叠好的淡紫色信纸上,有一些属于主人的纤细字迹,好像写了什么,她正想拆开细看,林露行忽然伸过手来,又把它夺走了。林露行慌张得不择手段,使了很大的劲儿,粗鲁地撕开外面的信纸,把包裹在其中的一张小小的黑色储存卡拿了出来,放在手掌上,递到江落面前。至于那些被撕烂的、不知道写着什么的一条条淡紫色残片,则被她神经质地揉成一团,紧紧地攥住。   江落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咱们三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是懦夫的话。”她接过那张储存卡,说道:“好嘛,那就是我吧。”她忍不住又偷眼瞥了瞥林露行:“全部在这里面了吗?”   “是的,她发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有些,你可能没见过。”林露行心烦意乱地回答。她突地下了决心,生硬地转变了话题:“对了,还有,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机场。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落的笑僵在脸上,手举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气氛倏忽变得极其尴尬。她才刚刚和林露行冰释前嫌。江落这些天并无多余的精力去想林露行的事,这一回见面,忽然被告知是诀别,无疑使她再度受到了伤害。林露行的离开好像总这样突然。林露行从不肯为她多停留半刻。   “走了?”半晌,江落嗫嚅地道:“走了也好。这个地方……让人伤心,你走吧,远远地走吧。”   “也好。”林露行点着头,机械地重复她的话:“也好。”   “林露行。”江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最终按捺不住,张开带着齿痕的、干枯的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咱们就这样了吧。”她洒脱地说:“你走吧,去过幸福的日子吧,和不懦弱的人一块。”   林露行不为所动,冷冰冰地盯着她看,她苍白的脸上骤然显出一个嘲讽的、忧伤的苦笑。“我不会幸福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人会幸福的。没有人,你记住!”   她潇洒地走了,从桌上拿起了包,一步跨出了门口,还带上了门。这回是真的走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江落注视着林露行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握着那张储存卡,缓缓地倒了下来,躺在地面上。她是不自觉地倒下的,更像是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初秋的太阳温暖干燥,瓷砖地面一点也不冰凉,反而非常光滑舒服,江落把脸贴在地上,费劲地呼吸着,阳光如温柔的母亲摩挲着她,她的嘴唇轻微地哆嗦。   使江落感到恐怖的是,她倒在瓷砖上,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的这段时间,一点也没有想刚刚死去的女朋友的事。尽管杜娜莎的音容还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口,使她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都难以抑制地重温过去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从今天下午开始,从她走进这个屋子,看见林露行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和不能接受的、强烈得近乎恐怖的爱恋。林露行离开以后,江落几乎是强迫自己努力地追忆与死者之间那些值得怀念的片段,这本是她来此的目的,然而她无法集中注意,很快,她的脑子里就涌进了新的东西,把她的思绪完全搞乱了。此时此刻,江落一点儿别的也想不起来,除了林露行以外。她一遍遍地想林露行在那个地方是怎么站着,怎么说话,又想起方才她绷着脸,那种几乎厌恶的严肃表情,她低着眼睛看自己的那种眼神。这是一个骄傲的仇人,是一个抓不住吞不掉的敌方的王,江落满怀着对自己的憎恨,默念着林露行的名字,她念了千遍万遍,痛苦得无法呼吸。   林露行方才站立的那一小块地板就在她面前,夕阳渐渐照进屋里,落在了上面,显出一片血红的光明。江落瞪着那片空荡荡的光,把它当作心绪缭乱的原罪,好像仇恨它不该在世上出现,不该教林露行有机会站在它上面似的。过了好半天,她大着胆子凑过去,吻了吻那片冰凉的地面,地面满是灰尘,她其实没想要吻,她不愿意做出这样肮脏卑微的行为,但她竟然吻了,并且还很快乐。如果林露行把自己的鞋跟给她吻,她说不定也会吻的,虽然她的内心一定是抗拒的,她一面自责,一面自暴自弃。   就在这时,江落的脑中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念头:她要自杀。   她虽然无法爱杜娜莎,却要追随杜娜莎,她用命偿还犯下的一切过错,偿还杜娜莎,偿还林露行,偿还她们两人的苦难,偿还高中时期的心动和眼泪。除了这条命,江落没有更珍贵的东西。   一开始,她自己也没把这个念头当真,并且还被吓了一跳。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忽然冒出的想法,赌气似的想想罢了,她自己马上就把这念头否决了。江落从地板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离开,她看着昏黑的窗外,倏忽想起暑假时杜娜莎给她念过的《伊势物语》。男主角曾经和年轻时的皇后偷情,甚至想把她从父兄那里掠走,日后,皇后嫁入宫中,杳无音信,那男人只得前往她废弃的居所,卧在地上流泪感怀,望着月亮向西沉落。她还记得杜娜莎甜蜜而哀愁的声气,她念着那首和歌,有“此月此春已皆非”的句子。江落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回想起了今年那个寂寞的、无法挽回的春天,林露行穿着鹅黄的连衣裙和雪白的长袜,站在太阳底下,身边的男人给她提着颜料箱。这才距今不过半年,她们的高中时代好像已经很远了。   一种深邃的悲哀,随即袭上江落的心头。这悲哀不是为林露行,也不是为杜娜莎,只是纯粹地为了那些逝去的日子,单纯而灿烂的,没有决裂、死亡、婚姻和噩梦的日子,每天都被琐屑而甜蜜的烦恼充实着,那时她们有许许多多烦恼和秘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是少女时期必不可少的功课。校园仿佛一座盛大的金色花园,江落、林露行、杜娜莎,以及许许多多稚嫩的少女,在一方栅栏后面欢声笑语、肆无忌惮,她们有资格肆无忌惮,她们周身簇拥着鲜花,年轻气盛而志得意满,谁也说不准会有怎样的未来。而今,这盛大的花园已经零落,没有剩下任何一朵黄玫瑰,少女们的青春在时光中消逝凋谢,伴随着当初那并不致命的、心照不宣的朦胧恋情。   江落怀着对往事的悼念和深切的疲惫回到了家,林露行给她的储存卡,她没有打开,也不想打开。第二天,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之后,她回归了久违的课堂。大学生活波澜不惊地维持了将近一星期,周末再放假的时候,江落才有勇气把那张记录着回忆的储存卡放进读卡器,插进电脑。她匆匆地浏览那些以杜娜莎的视角记录的、似乎不起眼的、堪称幸福的平淡往事,这段日子只维持了两个月,却有着超出预想的回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向她拷问,向她追责。在回忆的一方香消玉殒之后,那些故事仿佛还残留着冰冷凝固的香气。从杜娜莎某些记录心情的随笔、和与别人聊起江落的记录里,江落得知了许多未曾了解到的情况,在死者生前,她一直不大关心,或者根本没有察觉。此外,她还在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中发现了一段毫无印象的电话录音,是和林露行的,从文件信息来看,这个电话在九月一日凌晨拨通,就是江落向林露行请求让杜娜莎一起伴娘以后的几个小时,那会儿,江落和杜娜莎应该已经入睡了。   这段音频宛若幽灵浮现于不该存在的时空,江落怀着好奇把它点开。音频十分完整,看来杜娜莎从接通的一刻就开始录音。电话是由林露行打给杜娜莎的,接通之后,林露行和她含糊地寒暄了几句,轻声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江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七月末。”杜娜莎回答,熟悉的声音让江落的心尖颤了颤。杜娜莎说:“在你订婚之后。”   “……可是……”林露行犹疑道:“你去年平安夜的时候告诉我,你是江落的女朋友了,只是不方便让别人知道。你在她家过夜,拿的她的手机,你记得吗?这究竟怎么回事?”   江落整个人都懵住了。她听见杜娜莎笑了起来。   “去年平安夜,我确实和她一起过的,不过不在她家,你想不到的,她坐在街上等你去找她。”   “我给她打过电话,我去她家找了她,她不在家。”林露行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恐慌:“我打了两个,你知道,被你接了……”   “其实我没有拿到她的手机。”杜娜莎平静地说:“我接了你的电话,知道她没回家,才出去找她,这多亏你告诉我。我的运气很好,我把她找到了。”   “那你……”   “艺术节那天白天。”杜娜莎说:“我趁着你们在更衣室的时候,把她的手机卡和我的手机卡换了一下,后来你给她打电话,打到了我这里,我自然就那么告诉你了,这种事全凭运气,我也没想过会这么顺利的。她很伤心,我陪她过了一晚上,你呢?你在她家楼下等了多久?”   林露行沉默了一会,说道:“□□。”   杜娜莎又笑了起来,笑声如微风中的风铃,轻悄悄的,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人。   “确实是。我想当□□,我受够了!”她烦躁地说:“如果不当□□,我怕我忍不住自杀。你骂我吧,我不还嘴。”   林露行没有骂她,一句脏话已经是林露行的极限。她叹了口气,问:“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无所谓。”杜娜莎的声音霍然阴沉下来:“其实你们早晚会发现的,江落刚才不是就说了,我们是夏天开始的吗?你就是听了江落的话,觉得不对劲,才半夜给我打电话吧?”   “是……”林露行回答:“不过居然被你瞒了这么久……我还是太蠢了。”   “你不蠢。”杜娜莎冷冷地道:“你太傲慢了,对江落完全不珍惜。不过,你是有资格傲慢的人,其实你不必骂我,我可以和你打赌,江落还喜欢你,并且会一直喜欢你。蠢的是我,是我心怀侥幸,以为她会喜欢我的,太明显了,她把我当一块膏药。我不知道我们这样还能继续多久,但你要相信,我并不好过,我比你更痛苦,我嫉妒你,林露行,我非常非常嫉妒你,你被那么多人爱着,就放过这个江落吧,把她给我。我希望你能尽快让江落绝望。”   “你放心。”林露行反击道:“我就要结婚了,男方条件很好。我不会抓着她不放,我不是你,没有拆散别人的爱好。”   “那你一定很幸福吧。林露行。”   林露行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我想要。”杜娜莎突然用空洞的声音说:“我想要幸福。我以为谈恋爱就是幸福,可是不,我只有嫉妒,谁多看她一眼,我就恨谁。我觉得空虚,我想要她爱我,我这一年来只有这个目的,不然我早就死了,可她还是不爱我,从来不爱。林露行,你被那么多人爱,父母双全,肯定很幸福。我一天也没有体验过那种日子,江落也和你不一样,你适合结婚生子,幸福地过一辈子,我就这么祝福你了。”   林露行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默然良久,说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录音结束了,出现了长时间的空无。江落愣了十几秒钟,过于颠覆认知的信息使她不知如何反应,直到录音重新从头开始播放,她才缓过劲儿。她哆嗦了一下,如躲避一条毒虫般把手缩回来,直接拔掉了电脑的电源。江落双手捧住脑袋,脑子又开始混乱,脆弱的精神才刚恢复,便再度全盘崩溃,无法继续支撑下去。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只有大脑急速地搜索着过往的回忆,作为杜娜莎的坦白的印证。可以视为证据的事太多了,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江落,她想起艺术节的时候,她和林露行一起关在换衣间内,杜娜莎确实在外面向她借了手机,从她的大衣里拿走,又放回她的大衣口袋,大家都在为话剧做准备,没有人注意她的行动。还有,那天晚上,江落接到过一个推销电话,称她为杜小姐,她当时以为是人家搞错了她的姓氏,其实并没有错,她的手机里装的是杜娜莎的卡。林露行被人谣传在平安夜去找男人,一晚上不在宿舍的事,实际上是因为她去了江落的家。江落不敢想象,杜娜莎究竟在那通电话里对她说了些什么,林露行又孤零零地在她家楼下等了多久。而与此同时,杜娜莎正在给她念萨福的诗。   至此,江落终于得知了全部真相,即她的高三生活,她的失恋,她的被救赎,她的恋爱,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她在这骗局中生活了整整一年,如今真正才从阴谋内挣脱。她错过了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她不明不白地葬送了青涩的爱恋。她原本可以和林露行两情相悦,度过一段值得铭记的年轻的日子,这会改变她们两人日后的命运,拯救她们于沉沦。可是,随着杜娜莎的从中作梗,两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竟然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江落一时间感到极其愤怒,在她们身上的无限希望,活生生地被命运毁掉了,命运仿佛贪婪的血口将她们吞噬,把她们一点点消化在食道里。这是不是全是杜娜莎的错呢?江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仇恨杜娜莎,只能无力地诅咒命运。诚然,杜娜莎策划了一切,可倘若江落没有自我否定,没有和林露行互相猜疑、互相试探,倘若她们决心坚定,杜娜莎纵然有再多诡计也无处施展。况且,杜娜莎已在嫉妒中死去,如今回想,发生在她身上的又何尝不是悲剧,杜娜莎破坏了江落和林露行的恋爱,却自己扑了火,在恋爱里丧了命。   杜娜莎想要的是幸福,她想要被爱。这样的要求是情有可原的,没有人不想获得幸福,若是不被人爱,人便活不下去。而爱与占有欲则是一体两面,杜娜莎想要的幸福,她索求的独一无二的爱情,在江落身上寻觅不到。江落曾经以为自己足够爱她,直到她前些天见到林露行,才彻底明白、并且完全承认了她的罪过。杜娜莎过于爱江落了,所以比她自己更清楚江落的真心。她的心中仍有余烬,哪怕她只看林露行一眼,默默地和她对视,便已是不赦的罪。林露行也爱她,林露行无法不回应她的目光,两人眼光的交汇中,滋长着纤细的、蛛网般的恶果,将她们紧密而悄微地连缀在一起,直到坠入地狱。   在这桩恋爱纠葛中,在这段痛苦的时光里,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复杂纷乱的关系把她们串联起来,每个人都是罪人,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江落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如今才明白她是被困在一个怎样五光十色的牢笼中,声色爱憎俱是蛛网,由精致美丽的蕾丝织就,操纵着她们,纠缠着她们,做她们的上吊绳和婚纱。她们是这个偌大的、空无的世界的受害者,不幸的命运摆弄她们一如摆弄精巧易碎的人偶。   江落猛地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她胡乱抹了两把眼睛,感到无法再继续呆在家里,这个她曾和杜娜莎共同生活过的家,成了江落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牢笼。她终于从电脑前站起来,像是逃难一般踏出了家门。她逃走了,尽管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她被毫不负责地生了下来,从此,无论逃到世界的何处,她都无法摆脱缠系在身上的命运——除非她和杜娜莎一样把自己挂在路灯上。   江落在秋季的夜风里匆匆地走着,漫无目的地穿过城市。她路过巨大的led屏前,稍微驻足片刻,愣愣地抬起头来看。城市的夜晚被电子的彩光照亮,屏幕上的内容不断地变幻着,从流光溢彩的广告切换成了红色背景的标语,一整块都是红色的,鲜红的,像是血一样从屏幕里落出来,泼溅在她身上,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她整个儿地融化在这血池里。江落张大眼睛,那些巨大的标语印在她的瞳孔中,她看见幸福两字。   幸福,幸福伫立在凉爽的秋风内,色彩单纯又鲜艳,像幻觉,像毒蘑菇。她不幸福,林露行不幸福,每个人都不幸福,怎么会有人幸福呢?江落模糊地想,这个故事里没有幸福,这个世界上没有幸福。她在这时想起林露行与她诀别时最后说的那句话,她又想起杜娜莎挂在上吊绳上的模样,她们是两个可怕的、危险的复仇者,她们是不幸的。究竟要怎样才能幸福?究竟如何才能逃脱这些因果?杜娜莎死前也许这么问过自己,这是无解的问题,谁该为杜娜莎和林露行的不幸负责?江落知道自己应该承担,可她也许不能全部承担,在这世间所有的不幸背后,总有一种深邃的、宿命般的东西,总有默然张开等待猎物的蛛网。谁该为杜娜莎的抑郁症负责?为林露行家庭的压力负责?现在街上躺着的那个断手断脚,满脸泥浆的乞丐,又有谁为他负责?车站站牌后面那个浑身都是烂洞、流着脓的流浪汉,是谁把他害到了如此地步?是谁造成了阴郁的天气,造成严寒和酷暑,造成了世界上这一切数不尽的罪恶和不幸?   答案是没有,没有始作俑者,也没有救赎。   江落从屏幕前走开,夜风仍旧猛烈地吹刮着,街道上的树木在病态的灯光下摇摆着树冠,犹如一只只魔手,召唤她到秘密的集会上去献出身体。不久,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座只供车辆通行的立交桥,江落多次乘车经过这里,对这座桥很是熟悉,竟然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感觉。她登上立交桥,一直向前走,走到桥梁中段,往下俯瞰。立交桥穿过繁荣的街区,毗邻点亮着万千灯火的高楼大厦,被无数兴高采烈的广告和沉睡的窗口包围。江落回首望去,立交桥上车辆川流不息,城市历历在目,宛若巨大的工地,随时发出轰鸣。电光火石之间,她产生了一种必死的决心:下面就是马路,倘若从这座立交桥上跃下,却侥幸没有断气,那么飞驰的汽车会碾过这个罪人残破的躯体。   自杀的念头再度浮现,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决,江落爬上了栏杆。她的衣裙在夜色中急速地翻飞,发出神秘的声响,仿佛即将带着她凌空而去。当她在栏杆上站稳之后,向下坠落之前的一刹那,她抬起头,朝遥远的天上凝望。她望见云宫卷起珠帘,露出一轮硕大的满月,淡金色的清辉孤寂地照耀黑色的夜空,千百年如一日,这般地照耀着。在月亮下方,有飞机掠过阴云,机翼上红灯闪烁,向未知的国度翱翔而去。此刻,江落觉得自己似乎离人世很远了,她即将融进这轮明月,这几缕阴云里。她在人间举目无亲,无论是林露行还是杜娜莎,如今皆如身披羽衣,回归月亮上的公主一般不可触及。江落所做的只是追逐她们的影子。她努力伸直手臂,向上,向上,仿佛要触摸月亮的光华——随后便头重脚轻,失去平衡,朝车流之中、朝灯红酒绿的深渊内坠去。 第8章 尾声   尾声   十二月末,圣诞节后,林露行趁着新年假期回国办理离婚手续。既然回了国,就难免要见几个旧识,她从他们嘴里听说,江落前阵子终于康复出院了。她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没有残疾,大家都觉得这是奇迹。   江落两个多月前跳桥自杀的事,曾经在高中同学间引起轰动,大家都觉得她是想为杜娜莎殉情,才贸然自杀的。但她错误地估计了那座桥的高度——其实只比四楼高一点,她掉在马路中间,很快就引起了过往车辆的注意,市医院离这里不过几百米,不到十分钟,她就被送去医院抢救了。起先,江落的状况不是很好,甚至进了重症病房,有一名医生预言她会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然而过了一个月,她就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人们担心她在医院里还会起轻生的念头,可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出乎意料地外向活泼起来了。那次寻死的经历,她也绝口不提,只说下一年要继续去学校上学,还要和朋友们一块跨年,让她们给她多介绍些新的相识。   新年的最后一天,林露行在旁人的指点下找到了江落,那是在江滩边的一家声名狼藉的酒吧,以前的江落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这种地方,她连酒都喝得不多。林露行一开始甚至担心自己会被骗。酒吧里又昏暗又吵,她受不了,只得在门外等待。时间过了十一点,离新年还有半个小时,江落才和一帮人醉醺醺地从里面出来,看也没看旁边的林露行一眼。和她在一起的那群人大多是男的,除了江落,还有两名女性,浓妆艳抹,在严冬穿着黑□□袜,江落却好像很喜欢她们,一直长篇大论地和她们说话。他们嬉笑着过了马路,往江滩方向走去,准备参加那里的跨年仪式。林露行也听说过,今天晚上会有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在长江上空点亮极其璀璨夺目的冷焰火,每年都会推出意想不到的新式样,极尽豪奢之能事,竭力与上一年竞赛。   江边早就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人们在盼望来年。林露行艰难地追随着那群人,一路上,她的心里惴惴不安,始终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她终于等到了时机,江落突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跑到一边稍微空一点的地方,扶住树干,弯下身子干呕着。她喝多了,脸色苍白,表情难受,身上还被人搭了一件羽绒服,看款式是某个男性的。她蹲了一会,从一旁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瓶水,贪婪地灌了半瓶,似乎恢复了一点,便走到台阶上坐下。林露行趁机走了过去。   她曾无数次想过她们的重逢,想遍了各种可能,从青春年少、各为人妇,到白首苍苍,只是没想过这一种情形。她叫了江落一声,江落抬起头来,宛如认不出她是谁一样地,瞧着她。   “林露行……”片刻,她认了出来,用醉醺醺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一句,随后又笑了:“是你……你好呀。”   “江落。”林露行飞快地说,她听出自己的话里带着颤抖,她确实紧张得要命。“你听我说,江落。”她咽了一口唾沫,决定直接切入正题:“我是来……是来找你的,我是为你回国的,我离婚了。日本也待不下去了,不过我总能活下去的,我会画画,又年轻,不必担心生活,我之所以来找你,是我放不下。我想问问你……”   江落似懂非懂地听着,偶尔还点一点头。她好像根本不在意林露行说的话,尽管林露行把自己的命运压在这上面。江落的眼睛里忽而显出一种伤心的神色,仿佛小孩子不明不白地被父母欺骗。林露行望着她,这是一双令人难受的眼睛,她的眼睛犹如澄澈晶莹的琉璃,没有丝毫杂质,她堕落了,只有那双眼睛不肯堕落,依旧点尘不染,天真而纯洁。   “不好意思,没时间了!”江落忽然打断了林露行的话,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叫道。她指了指远处江上的天空:“快十二点了,烟火要开始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她转身朝人群里逃去。林露行急忙把她拉住,却没有拉紧。江落用力地一挣,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手,慌不择路地闯进等待着新年的人们当中。四周都很昏暗,人潮在不断流动,林露行难以看清她的去向,江落像一片雪花,在庆贺新年的人群内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不过,江落确实太急了,她逃走时,手上戴着的一只薄薄的、黑色蕾丝的手套,被林露行抓住,如蝉蜕般留在对方手里。林露行惆怅地低下头,瞧了瞧那只手套。正当她感到失落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发出巨大的炸响声,人群开始沸腾、欢呼,冬季凛冽的寒风霎时间变得灼热。林露行抬起头,看见艳丽的烟花在恰好天空中绽放,随即坠落,盛大的转瞬即逝的花火,宛如万千流星凋谢在夜色里,随即,又有新的烟花升上天空。大楼上巨大的显示屏呈现着时间,离十二点还有十秒。身边的人们兴奋地齐声倒计时,新年就要到了。   林露行站在烟火下方,愣了片刻,终于把手中的那只手套攥紧,默默往人群中挤去。